夏远炎更,林中楠木参天,绿荫遮日,正是好地处。
高山之巅,有孤鹰盘旋于天际,转了转鹰头看了看下界,大约是在找捕猎的对象。
那锐利的眼神只盯了两眼,便从云霄直直垂落翔翼,冲着那目标前行。
一声鹰击长鸣,只听得落地之响,它收了收挥扇起尘的翅膀。
一个娃儿忽地惊醒在一道溪水旁,搞不清楚状况,被一瞬间梦中拉回,他的心跳的厉害极了,瞧了一眼,竟是一只秃鹰啄了他脑袋上的鸟窝,两只出生不久的小鸟惊慌地贴在一块。
“你这该死的鹰,欺负小鸟!”他立刻站了起身,从身后掏出一木制弹弓,捡了身下一颗圆石,安了安,对准它的脑袋就是一下。
“还扰我美梦!”
那鹰的脑袋触不及防地被打了一下,它自己都愣了愣,这面前的是一个像在脏污泥潭里打了滚出来的娃儿,看着身高,十岁不到,力气还不一定谁大,竟敢动手动脚的?
它松开了叼着鸟窝的嘴,鸣叫了又一声,正准备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下一秒就被踹飞了几丈远。
“叫叫叫!你叫个鬼啊!”他撅着嘴不悦地骂道。
那秃鹰愣是有了一副惊奇的表情,左右动了动脑袋,像是思考了几下,然后飞走了。
“算你跑得快啊!不然把你煲汤孝敬我爹!”他跳起来指着天上鹰飞过的路线,然后拍了拍身上脏乱的衣服,又蹲下来用双手捧起了那只雀窝。
“小云雀,你可不要怕。”他用手指抚了抚那两只娇小的鸟儿,脸上没了刚刚要打架的气势,而是稚童该有的天真无邪,“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这两只云雀是他喂食两天发觉它们的母亲一直没有回来而从树上救下来的,反正他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不如就给他们搭窝了。
然后,他带着那只窝从溪边进了深处。
这人间嘛,自然是书中所说:地为方圆,人有百相——高官厚禄,亦或贫困潦倒。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竟成了那个穷的不能再穷的一个。
……
在那四百年后的一日,昆仑山下镜川之旁,有一道白色光芒四射开来,在此白日之下也显得异常明亮,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落入了凡尘,随即千万年如同镜子一般的湖水波涛起伏,当婴儿的哭声停下,湖水也恢复了原貌。
巧了,那日是昆仑山上修仙门派的“闭关日”,山上派门弟子,全部奉了掌门之言,在房中苦加修炼,以备妖魔来临,谁也没注意外头仙山脚下有什么异样。
从高处往下看,一片云雾弥漫,也是难以察觉,仙雾缭绕在山峰四周,像是一幅水墨丹青画。高山之巅,与天不过咫尺相望,谁人不想得道成仙,立刻飞至天上琼楼玉宇,即便再降来俗世,也是为了除妖斩恶拯救苍生,望能留名千古,得世人敬仰称颂。
而人界之大,修仙灵地有一百零八处,昆仑仙山则是天赐福地,山脉之中亦有数家名门宗派,“离雀”乃当之无愧的第一。传闻三十九年前曾在西处云巅裂开一道缝,有魔怪趁此前来人间,离雀首当其冲,凭一己之力封印了那道裂缝,从此被各门各派认作第一。发现这个事情之后,修仙者们无论是在何处,都警备了起来,整日修仙练剑,不敢懈怠一日,为得某一日若是缝隙再次裂开时能尽快除去前来的魔怪。
因是他自求被贬,即便修真近千年的离雀掌门也没能算出这突来的天象异常,若是那日仙山上的几家名派仙宗并未闭门练功,见到了这惊世奇观,便会争先恐后将这宝婴给带回去了,到那时肯定有人会说:这是将来与妖魔抗衡的人物!
书中都是这样写的嘛……
嘻嘻——,然而,一腚金子沦为了一块石头,他被一对老夫妇捡走了。
老夫妇穷苦,不怎么养的起他,但他们老来无子,觉得那是一种缘分,也不忍心看他在那饿死冻死,便悄悄带了回去。
一个冒着金光的婴儿,怎么也得是件稀罕物吧?
然十年过去,金光是没有了,一身接地气,透着浓浓的野小子味儿,倒是生得不错,但也被破烂衣裳穷酸相给遮了十之八九。
都说天才是天生的,但若不努力,也要成平凡人。他确是资质极佳,但这世从小被这对夫妇收养,跟着每日打猎,不曾念过一点书,也未接触什么武艺,只是弓箭用的不错,那一点点的仙资都是看不见了的,只跟其他娃儿差不许多,会打些猎,爬个树,或者水里摸鱼。
但他慧根还在,自幼便知自己是无父无母,被他们所捡来抚养,他很感激老夫妇的养育之恩,他们日渐疲老,他便捉些野味和水鱼回来,给他们填肚子,无儿无女的两老总算是有个好孩儿帮他们安享晚年了。
……
直到有一天——
“娃子——金金,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金金嘛,便是他了,捡来冒着金光所以小名金金,俩老也不会取名,除此小名之外也没起个大名,只知道老父姓南,他便叫南金金了……
“哎!来了!”一个穿的脏兮兮的娃子跑了过来,手里还提着准备烤了吃的野兔,他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汗,手中的泥巴抹了一些上去,更脏了。“爹,你叫我?”
“坐下吧。”老爹似乎犹豫很久,叹了口气,才说了这三个字。
他把野兔扔进了木竹做的小笼子里,然后坐在了他一边的大石头上。
“爹你怎么了?不高兴吗?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了?”小娃儿关心地问着爹,但瞧着不像是老毛病犯了。
“这给你。”老父苍老的声音喑哑,手上也多是茧子与深深浅浅的沟壑,他递来一根红绳,在他手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上头系着一个古铜铃铛,铃铛声音不清脆,但很是悦耳,上面刻有镂空纹路,是两条飞龙头追尾,还有祥云图案,他在手上甩了甩,铛心便碰壁,在这深山老林里回荡着声响。
“这是什么?”他从未见过这奇怪的东西,觉得好听极了,在满月村和这林中待了十年,真是什么也没好好见识过。“这是哪来的?”
“唉……”他又是长叹一气,“本想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的。娃子,不瞒你说,你是我和你娘捡来的……常人都明白,我们这个岁数,还哪来的孩子可生……可我俩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要是现在不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归西咯——,咳咳!……”
老父一个激动,咳嗽起来,咳的厉害。
“爹,你瞎说什么呢!你身体好的很!别的时候不说,打起猎来还是一箭一个,威风的很!”
娃子站了起来,给他拍了拍背。
他不惊讶,打从他还在襁褓之中起,他就一直知道他是被捡走的,那时他还只是个婴儿,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只记得第一眼看到的是那片广阔的天,而后就是他们两,虽然常人是不会记得婴儿时期的事情,但他就是记得这个事。
“这个铃铛,是捡你时带在你身上的,多半是你狠心的亲生父母留的,你拿去,以后找父母也容易。”
“爹!你就是我爹,娘也就是我娘,我没什么亲生父母!你们待我很好,我也想照顾你们。你说这些分明是想叫我走,觉得老了拖累我了是不是?想让我找什么亲生父母去是不是!”
这娃果然是很聪明,在这里待着简直浪费了脑袋瓜。
“孩子……你很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待你如亲生,也很舍不得你啊……但你爹我和你娘老了,打不动猎了……”说完两眼老泪纵横。
“这我更不该走了,爹娘在哪我就在哪,养育之恩最大,百善孝为先——”他顿了顿,明明没读过书,但说起话来好像有些墨水在他心中似的,有时候也不知道打哪来儿的这些词,脱口就说出来了。
“我这老头养你真的没白养……你娘和我这几晚天天商量,想让你去找你亲生父母,觉着待在这边实属碍了你的前程……你都没去外面的世界看过。”
他们夫妇年轻是猎户,两人也因为打猎相识,住在昆仑山脚不远的一个小村子,近几年妖怪横行,别的地方又总是天灾人祸,幸得修仙派门庇护,又是在仙山吉地周边,他们所在的村子才没有遭遇什么坏事儿。在打猎的这片树林里,有他们的一间小茅草屋,拿来偶尔躲雨暂住用,因他们年事渐高,出来寻觅猎物之后嫌路远,后来打一次猎就住在这里好几天,越住越久,也没见到什么怪事,就鲜少回村了。
儿子是很乖,懂事得紧,但他们虽是山村老夫妇,好歹也活了半百之期,这古铜铃铛雕刻的花纹一看也能知晓是件了不得的贵物,而这孩子当年身上圣光照耀,眉间还有块红胎记,隐约觉得他绝非是池中之物……
所以这几天想了又想,认为这孩子不是该一辈子待在这深林打猎过活的人,而他也应该找寻自己亲生父母。
村里人都很善良,他们到时可以回村里,有几个年轻小伙会送些粮食照顾他们晚年,毕竟以前打猎也分了不少给别家。只是……他们却也是真的舍不得他,人有几个十年?时光荏苒,匆匆就到头了。
“我这命都是你们给的,说什么碍不碍的。别再和我说这些了,我一点儿也不想到外面的世界。”他生气地把铃铛塞回了老爹手中,“爹,我给你和娘烤肉吃,你坐着休息吧。”
看着他的背影,他爹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难过。
不想去外面的世界……那是不可能的。
从三岁起,他便常常拉着娘的衣袖,问她外面是怎么样的,隔壁村子里有几个出去过的人总是对他们几个娃娃说外面是如何如何美丽,如何如何热闹,晚上搬出木凳望着星星讲故事的时候,他听的入神极了。在他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幻想,多少次想要他们带自己去看看,那些偶尔会路过的御剑修真者所在的修炼地,有几百几千个村子那么大的长安城,要不然就这不远的昆仑仙山也好,他都很想去看一看。
这么久了,就连只妖怪也没见到过,他真怀疑那些神仙妖魔还有鬼都是骗人的传说,什么修炼得道,做神仙,死后变鬼,恐怕都是人自己的痴念。
他掰着一边堆着的树枝,往火里丢去,转动了几下烤架,兔肉随即香气扑鼻,脑子那些东西立马就跑到九霄云外了。
“香啊——”
半个多时辰后。
“爹!娘!开饭啦!”
无人回应。
爹娘真的老了,叫这么大声也没听见。
他从腰后拔出一把匕首,用露水冲刷了一下,再用荷叶擦了擦,撒了点盐巴上去,削了一块下来,放进嘴里,真是美味!
“爹,娘,再不出来,我可要吃完了。”
仍旧无人回应。
“爹?娘?”
他站了起来,奇怪地往茅草屋去。
里头似乎毫无动静,却又有一些不祥征兆,他的右眼开始跳动,心中十分不安。
……
他又轻轻喊了一声,推开了那扇木门。
那手中的匕首一下便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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