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全都是我的
这个用来求婚的戒指盒,几年来, 在两人之间来回倒手, 最终还是回到了颜钟意手里, 虽然号称只是“暂时寄存”。
然后等着她再送回去, 再等着蒋凌西送给她。
约莫仪式感,真的是人类文明社会里,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
使得某一天不同于其他时间, 使得某一处不同于其他地点, 使得某一人,不同于这世界上任何其他的人。
但戒指回来了, 此时此刻也不是谈情说爱的大好时机。
颜钟意在蒋凌西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便拿回了自己的手机。
她知道她这一走, 自己还是影片的女主角,会给剧组产生多少麻烦, 造成多么大的经济损失, 耽误多少事儿。
她更知道这部片子是蒋凌西的心血, 但绝不能说只是蒋凌西一个人的电影。剧组上百号人, 蒋凌西如果能留在片场, 至少可以先拍摄别人的戏份, 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 做些弥补。
她都很清楚。
但她绝不肯因此耽误一天, 让妈妈自己在医院里等一等,实在身体不行了再喊她过去。
人各有取舍,各有看重, 于颜钟意而言,当家里有事儿的时候,一切轻重缓急、诸多衡量,就不能再放上天平了。
而蒋凌西说他要陪她去,也想陪她去,颜钟意就毫不客气地把他划归了己方阵营。
知道我给你添麻烦了,还是很大的麻烦,但依然决定要你陪,要给你添麻烦。
不过颜钟意自己开始订票,联系助理过来帮忙,联系司机开车接送,收拾行李东西,留给蒋凌西时间,让他专心处理剧组的诸多事宜。
星夜兼程,直奔距离拍摄的影视基地最近的国际机场。
但颜钟意和蒋凌西尚未赶到机场,还在路上时,颜书就已经下了活体穿刺的手术台。
颜书被取下了眼罩,听完了医生和护士的诸多吩咐嘱托和注意事项,礼貌地谢过了对方,坐在手术室里,按压着伤口止血,一抬头,一侧耳,突然感觉到了一种生而为人,无法摆脱的孤独与寂寞。
手术结束后,这无菌的室内,既没有器械碰撞的声音了,也没有医生的低声言语了,安静无声,落针可闻。
令人孤独,令人脆弱,令人平日里被骨骼皮肉护住的内里柔软,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冰凉的手术台上。
她曾经给女儿说,人生而不平等,但人的灵魂是平等的。
但想来还该加一句,死亡也是平等的。
她曾经给女儿说,人应该享受孤独。
但想来还该加一句,有时候面对孤独,是被迫的。
毕竟如何面对死亡,不管有没有准备好,是不是自己愿意,也始终都是一个人的。
伤口很小,很快就不出血了,覆上创面贴布,慢慢穿上衣服,颜书一出手术室,就看到了依旧眼眶泛红的丈夫。
她突然悄悄地、微微地,扬起了一点浅浅的笑容。
就觉得自己该知足了,能拥有最好的医疗条件,能有人在外面等她。
心生愤懑,多半还是不知足。总想着为什么这几率,这死神,偏偏就挑中了自己。不肯回头看一眼,自己已经拥有了好多东西。
结果丈夫还要小心翼翼地跟她赔罪,说自己没听她的话,已经在尚未确诊的时候,告诉了女儿。
颜书轻轻拍了下丈夫的胳膊,接过了自己的手机。
她低头翻了开来,在自己没出手术室的那段时间里,女儿已经留下了一条又一条长串的语音,听到了女儿唠唠叨叨的惦记,和着着急急的诉说,说她马上就飞过来,让妈妈不要害怕。
然后一长串的“你等我”“我马上回来见你”“我想你了”“我爱你”,像是从前小小女儿抱着自己撒娇时一样,不要钱一般地从手机听筒里飞了出来,混合着一大口温热的蜜糖般,灌了妈妈一耳朵,然后悄悄地缓缓地,淌进了她在手术台上躺到微凉的身体里。
颜钟意等着登机,就接到了妈妈那边发过来的视频连接请求,赶紧接了起来。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又红了,马上又把眼泪给生生地憋住了,不想给病中的妈妈一个脆弱的自己,于是逼着自己抿出个笑容来,安慰妈妈。
可颜书一看到她红通通的大眼睛,看到那泫然欲泣、将落却不落的泪光,再看看女儿勉强抿出的笑容,还一直忍不住地吸气再吸气,就知道女儿肯定是狠狠哭过了,还不止哭了一会儿,眼睛都哭肿了,此刻还要勉强自己露出笑容来宽慰她。
妈妈无疑是个美人,还是个从五官到气质都无可挑剔的大美人。
哪怕五十多岁了,哪怕已有皱纹侵袭,哪怕刚下手术台的病容苍白柔弱,但她整个人依然柔和又安定,温声和女儿说:“手术不疼,打麻药都没什么感觉,伤口也很小,手术的时候医生还和我聊天呢。没确诊,所以就没告诉你,多一个人着急,也没用啊。我知道你在剧组呢,你过来了,整个团队怎么办?”
她微微嗔了丈夫一眼:“连你爸爸我都没打算在确诊之前说的,我看他这个医疗团队需要重温一下什么叫做职业道德,病人隐私。”
张明远比谁都更清楚,甚至也比女儿更清楚,颜书是个什么样的人。
毕竟孩子是从需要保护的婴儿,一路慢慢长大成人的。父母面对孩子,头十几年里,势必要遮掩起自己的脆弱,担任起保护者的职责来。
习惯了,往往就学不会回头去孩子那里寻求安慰了。
而张明远和颜书,从一开始认识时起,就是同龄人。他见过她女孩的一面,妻子的一面,也见证了她成为母亲的那一面。
他知道,即使刨除开父母这种天然守护职责的身份来,这大美人依然只是长相柔,骨子里却是很硬的。
小事情可以撒娇,大事情一定要自己拿主意。
她自己都拿不准没确诊的大病,她就想控制波及的范围,等到医生有了个确凿的定论,她思忖一番,考虑各方情况,再决定该告诉哪些人,也决定什么时候再告诉该告诉的人。
那些等待未知结论、等待命运大锤不知是否抡下过程中的焦虑、彷徨、痛苦、愤懑,她都想自己一力承担。
她知道剧组没杀青,不想让女儿在片场惴惴不安,抛下整个团队回来陪着她干着急。
那就更别提,行程打乱片刻,就有如山的文件和会议排着队等待的丈夫了。
没结论的困境,就提前昭告四方,搅得自己身边的人一团乱,做什么呢?
但是这回,牢固的母女联盟战线,轻而易举地被爸爸撕开了裂口。
这会儿颜书出来了,张明远揽到了真人,心中终于略微踏实,也不再像刚才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在乎被女儿看到自己微红的眼眶了,理直气壮地把自己塞进了颜书手机摄像头拍摄的范围内,问女儿:“你说是爸爸对,还是妈妈对?公司和剧组,有妈妈重要吗?”
“爸爸对!都没有妈妈重要!”颜钟意这棵妈妈身边坚韧不拔挺立多年的小树苗,一夕之间就叛变了,迅速地倒戈了,呲溜呲溜地滚去了爸爸身边,结成了牢不可破的父女联盟战线,“没确诊,我也可以陪着你等啊,怎么我就没用啦?”
“你不是还有一个月就杀青了吗?”颜书温柔地笑笑,“就算确诊了,也不是什么急病,治疗期长得很,又不是一两天的事情。等你杀青了再回来陪我不是一样的。你走了,你那个剧组怎么办?”
颜钟意眨了眨通红的眼睛,把自己的手机镜头扭了扭方向,把蒋凌西照了进去,嘀咕道:“剧组放带薪假嘛!导演都被我拐回来了,他们没东西可以拍啦!”
蒋凌西猝不及防被摄像头带到,略带些紧张,但不失礼貌地微微颔首打招呼道:“伯父伯母,你们好。”
“小西是吧?”颜书笑了笑,“钟意说你们家里人都喊你小西,但是你不让她喊,伯母跟着喊一声,你不介意吧?”
蒋凌西有点窘迫,这故事可就很久远了。
当年颜钟意知道了蒋凌西特别讨厌她喊他“宝贝儿”,除了吵架故意想要气死蒋凌西的时候,当然也就不再这么喊他了。
和好了,甜甜蜜蜜的时候,颜钟意还要故意调侃他,那不然跟着他爷爷大哥一样,喊他“小西”好了。
蒋凌西不同意,他在家里是最小的一个,天天被长辈或者哥哥们这么喊,坚决拒绝女朋友也这么喊自己。
他也不想要什么特别的昵称,就想要颜钟意喊他“蒋凌西”,像是想把自己全名全姓的这三个字,反反复复,刻到颜钟意的生命里去。
男女朋友之间这么喊,听起来是有点生疏。但要是知道内情,其实还带点隐秘的亲昵。
更别提,也要看是谁喊,她想怎么喊。
就“蒋导”这种称呼,颜钟意既可以喊得既生分又疏远,也能喊得宛若连蛊惑带勾引。
当然了,颜钟意的妈妈要喊他一声“小西”,蒋凌西也没什么意见,更不可能有什么意见。
蒋凌西点了点头,应道:“不介意,伯母您随意喊。”
颜书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呢,张明远的脑袋就又挤进了摄像头的范围里,皱着眉头,好一番审视。
他很快就气哼哼地发难了,倒没有针对蒋凌西,而是冲着刚刚和他结成了统一战线的盟友亲闺女:“谈个恋爱,男朋友都要带回家了,还瞒着我们!”
“哪有‘们’啊?”颜钟意顶着尚未褪去的鼻音,皱了皱鼻子,“妈妈一直都知道嘛!只有爸爸你嘛!”
爸爸其实也就是哼哼唧唧地明知故问,张明远摆出一副公事公办地态度来,清了清嗓子,说道:“导演是吧?钟意这次给剧组造成多少损失,包括你们工作人员的酬劳、场地租赁费用、档期耽误之类的,不管是什么吧,你回去和你们投资商说一声,给我拿个报表过来,我按照三倍给你们补偿。”
“伯父不用了。”蒋凌西解释道,“这个片子我准备很久了,本来就是想和钟意一起拍的,没有引入其他投资人。毕竟别人只要投资了,自然也有干涉的权力。这种类型的影片没有大量的特效需求,再加上钟意没要片酬,投资成本本来也不大,有损失我自己就能抗住。”
蒋凌西想了想,又补充道:“钟意不要片酬,我本来是想干脆把投资份额直接全转给她的。但是她说她现在约在经纪公司手里,转给她了,怕经纪公司干涉太多,她也没有独立工作室处理这些事儿,所以还是把百分百的投资份额留在我的电影工作室手里了。”
张明远刚“嗯”了一声,觉得这男朋友做事情还算是清楚有条理有分寸吧。
结果自己亲闺女就霸占了大半个摄像头。
笑嘻嘻的。
“爸爸,这种片子本来也不是大型商业片,赚不了多少钱的,我也没投资啊。再说了,片酬嘛,这种片子市场上演员本来就不会开多少片酬的,零片酬参演的也挺多的,嗯嗯!”
她不补充还好,她补充了一下,张明远鼻子都要气歪了。
可惜那头颜钟意和蒋凌西已经要登机了。
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就都甩去一边了,颜钟意指挥着爸爸快让开快让开,让她和妈妈啵啵啵一个,再我爱你一连真情实感地重复好几遍,依依不舍地挂掉了视频连接。
虽然女儿的影像已经在手机屏幕上消失了,但是颜书的心情,却比孤独地坐在手术室里按压伤口时,好受了许多。
她似乎难得感觉有些迟钝似的,靠在丈夫怀里,眼角染起了一点眼泪,但嘴角又扬起了一点笑容。
夫妻俩安安静静地搂了一阵子,从医院回了家。
进了门,即使颜书一再强调自己只是三天之内不能举高手臂,一周之内不能提举重物,也阻拦不了同样五十来岁的张明远,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又稳稳当当地抱她上楼,陪她回房。
颜书休息睡觉之前,已经进入平稳飞行阶段的女儿又打了电话过来,絮絮叨叨地安慰妈妈,陪她讲些有意思的回忆,顺便展望一下今年全家度假要去哪儿。
等到颜书累了,才挂断了通话。
挂掉了通话,颜钟意那点强行提起来的微笑,就收敛了。
蒋凌西拉上了机舱悬窗的遮板,左手揽住了颜钟意,手指探入了她柔滑的披肩长发里,替她轻轻揉捏着,右手则是拿着手机,在翻阅书籍列表。
颜钟意依然很担心,很焦虑,她倒进了蒋凌西的怀抱里,抵在他宽阔的肩头,闭上了眼睛,听着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给她念书。
都是刚刚路上搜出来的。
有些是著名医学中心的专业医生写的面向民众的解读版本,也有病人自述的治疗全程心路。
他们没法立刻成为知名的顶尖医生,给亲人提供实际上的医疗支持。但至少可以试图了解该怎么当一个合格的患者家属,提供充足的心理支持。
颜钟意睡不着,但觉得蒋凌西清冽却低沉的读书声,和他有力却轻柔的手指差不多,令人觉得安抚。
这感觉很奇妙。
她知道蒋凌西肯定不如她心焦,毕竟颜书是她自己朝夕相处二十来年且血脉相连的妈妈,而不是蒋凌西的。
此刻蒋凌西会比她冷静,会比她有条理,不像她刚听说了就哭到失去了分寸,那是很自然的。
但却奇妙地给予了她另一种支撑。
似乎关系往外再撑开来一步,能汲取能量的圈子也就更大了点。
患者家属去支撑患者本人,但是往外扩一圈,患者家属,也可以回头再去找患者家属的家属,释放她的脆弱,收获她的温暖。
这世界上,未必非要是自己永远支撑自己的,未必非要是两个人互相支撑的,也未必非要是一家三口这种最基础的家庭结构内部支撑的,还可以是交缠环绕的一整圈,好多人彼此支撑的。
虽还没到夜里,但兴许是该知道的家人都已经知道了,心头的压力便散去了些,颜书就突然觉得累了。结束了和女儿的通话,她躺在床上,歪过头去,靠在了张明远的掌心里。
张明远不敢与她同床共枕,头并头肩并肩地躺着,怕自己许久没睡了,万一要是睡过去了,碰压到了颜书的伤口,便只是靠坐在床头,轻轻搂着她,拿手掌抚摸她脸颊,陪她哄她睡觉。
颜书在看到自己的体检报告之后,那点强压下去的忐忑与硬提起来的坚强,像是统统找到了坚实的后盾,承托的底盘。
虽然确诊的结果还是未知的,可不管是虚惊一场,还是大难临头,这世界令她无比留恋,绝不会放弃挣扎,轻易倒下。
颜钟意和蒋凌西下了飞机,紧赶慢赶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
张明远则是确认了颜书睡着了之后,拿着手机悄悄走到楼下去,火急火燎地催医疗团队尽快出结果。
往常需要两个工作日才出来的活体穿刺结果,在颜钟意到达前,便送了过来。
不是常见的浸润性乳腺癌,也不是混合性乳腺粘液腺癌,而是单纯性粘液癌,发病率极低,局限性生长,下淋巴结转移率也很低,预后状况比其他类型的乳腺癌也要好得多。
虽然还得再做前哨淋巴结活检,但已经算是惊喜了。
最近好久没见到妈妈真人的颜钟意,一把霸占了爸爸的优先拥抱权,小心翼翼地把妈妈虚虚搂在怀里,不敢结结实实地抱上去,但也不肯松手,像是个长大了的娃娃,反过来搂住了妈妈不撒手。
哪怕没抱实在了,生怕压着了妈妈身上的任何一处,但颜书也从这细细密密的拥抱里,读出来了这个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女儿,对她的无限眷恋和依赖,以及无法言喻的高兴。
哪怕颜钟意不出声,妈妈也知道,小女儿这会儿蹭在自己肩后的脑袋,一动不动的,肯定是吧嗒吧嗒在掉眼泪。
难为小女儿之前在手机上连视频,还要装出一脸欢笑来宽慰她。
这场景,大美人和小美人这母女俩,抱在一起分都分不开了,张明远都看不得了,这就是他自己的两块心头肉,少一块都好不了。
爸爸觉得自己嗓子堵了,鼻子酸了,眼睛热了,硬是撑住了自己的风度,装出一副很是吃醋的样子,咳了好几声,干巴巴地撒娇抗议道:“你别和爸爸抢老婆行吗?快松开,让爸爸抱一下妈妈。”
颜钟意半点都不掩饰自己浓浓的鼻音,圈着妈妈不撒手,耍赖道:“我不松,爸爸你都抱了好多天了,我才刚回来!”
爸爸只好干站在旁边,可怜巴巴地又忍了几分钟。
忍不住了。
“好了,好了,你这么抱着我太太,都不给我留点吗?”爸爸哼哼唧唧地道,“这也得先是我太太,才能是你妈妈啊!”
颜钟意理直气壮:“妈妈是我的!”
“好好好,妈妈是你的是你的,没人和你抢妈妈。”张明远摸摸女儿的脑袋,瞅了一眼同样站在旁边的蒋凌西,酸道,“那这男的呢,是谁的啊?”
上飞机前的电话里都提到过了,爸爸当然是知道蒋凌西的,但他不过就是想用言外之意提点一下女儿,快,你找你爱人要抱抱,我找我爱人要抱抱,咱俩各找各的爱人要抱抱。
颜钟意听懂了,但她飞机上抱抱了蒋凌西一路,也介绍了蒋凌西和爸爸妈妈互相认识了,这会儿抱着妈妈又不敢抱实在了,只能虚虚搂一下,决定要靠时间弥补质量,蹭在妈妈肩膀后面,耍赖道:“妈妈是我的,他也是我的,都是我的!”
爸爸本来不过想转移女儿的注意力,把老婆抢回来。
可颜钟意这么一说,爸爸顿时就酸了。
好酸好酸。
“呦呵,妈妈也是你的,他也是你的,那爸爸呢?”张明远非但没有把女儿的注意力转移走,反而把自己的注意力给吸引歪了。
颜钟意倒不觉得有什么。
她从小就习惯了,爸爸时常飞来飞去的,并不是天天都在家的,那明摆着肯定就是母女俩更亲密啊,悄悄话更多啊,小秘密也更多啊。
于是他只要一回家,就满处忙着吃醋。先和老婆争女儿的宠,再回头和女儿争老婆的宠。
于是颜钟意小手一挥,统统纳入囊中,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泪,言之凿凿理直气壮地道:“爸爸也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啧,张明远满足了,一时间,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会议,什么商业条款,什么收购进程,都不想管了。
人生大约也像洋葱,没人来吃的时候,自然什么都想要,全都穿在身上,那才是最好的。
实在到了非要剥皮的时候,一层一层扒下去,事业权力金钱,那都是外壳,内里的核,所谓健康所谓家人,才是护在里面最要紧的。
但这也得是到了要命的时候,才会这么干。
要是平日里就只有这一点内核,不裹上点保护层,死得也会很快的。
想要活得久活得有尊严点,那外面的皮囊,也还是得一层一层地再穿回去,才能当个完完整整活得有滋有味的大洋葱。
张明远不和女儿争这一时的拥抱权了,偷偷摸摸地拿起手机来,划开了屏幕。
自从青春期的女儿和他大吵一架,砍断了自己对女儿社交状况的知情权,这还是第一回带男朋友回来正儿八经地介绍给父母呢。
之前那时心里着急,顾不上在意这个。
这会儿一时放松,终于有闲工夫闲心思了,张明远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了。
他自我劝慰道,毕竟这不一样!这是你自己带回来的!看起来挺认真的!爸爸不查查,心里不放心!
虽然最近忙,来不及找人深入调查,但是没关系么,明星嘛,就是这点好!网友的扒皮能力半点也不查!
打开搜索引擎搜就是了!
从第一次知道蒋凌西要和女儿合作时起,爸爸其实就搜索过一次他的名字了。
但那时候也就是看个大概,什么履历什么作品什么奖项的,再看眼照片,也就差不多了,足够了。
这会儿,那真是用完全不同的认真眼光,一项一项往下捋。
尤其是中间断了层,蒋师夷上热搜导致蒋凌西的身世曝光什么的,爸爸都没时间关注了,这会儿全补课补上了。
但爸爸从来、也完全不觉得,自家闺女会配不上谁就是了。
这会儿又重新打名字搜索,还没点开链接呢,爸爸突然皱眉凝神一顿,按住屏幕一放大,心中顿时啧了一声。
然后爸爸抬起眉眼来,再次打量了一番同样站在这对母女俩身边的蒋凌西,缓缓地、气度非凡地、龙行虎步似的,踱到了窗边,仿佛只是要去借点天光。
原本只是同样很感动地望着颜钟意和妈妈拥抱的蒋凌西,突然感受到颜钟意爸爸的一番打量视线,侧过头去,又见对方只是拿着手机走远了些,不由得有些莫名。
爸爸皱着眉,看着这搜索引擎上尚未点开的页面,统一格式的第一行职业,第二行生日,第三行个人信息,第四行代表作品。
别的七七八八的,那个大概印象也没出错。
他比女儿大两岁,看起来也合适。
爸爸之所以走远了点,还皱眉头,那是因为看到了个人信息的第一栏,身高187cm。
张明远同志,即使年过五旬,依然保养得身材得当,想当年,他也是相貌英挺、仪表堂堂、身材高大、毫无短板的青年才俊好吗?可不是只有脑子好钱包鼓的多金商人。
爸爸哼哼唧唧的很是自信自负,心说要是只有颜书这大美人好看,怎么可能生出这么精准地同时继承身材相貌和智商的小美人呢?
张明远同志,身高和蒋凌西的大哥一模一样,标标准准的一米七八。
哪怕之前张明远看过一次蒋凌西的个人资料,但他也没怎么注意身高。毕竟如今这娱乐圈里,年轻一代冒了出来,一个更比一个高。
从数据统计上来看,也是一代更比一代高。
蒋凌西和颜钟意出现在屏幕里时,毕竟是男女搭配,同框的身高差看起来还很是登对养眼的。
可这会儿颜钟意把人带回家里来了,大家面对面站着了,爸爸发现自己和女儿男朋友讲话时,视线打量时,要微微仰视的时候,心中便很是不平衡了。
心中生出了和蒋凌西大哥一般的感慨。
仰视影响男人的气势懂不懂!
爸爸不高兴了!
爸爸有小情绪了!
这点小情绪,在颜钟意终于把妈妈松开了,还给爸爸让他抱一抱,然后预备回房收拾行李的时候,终于被女儿感知到了。
因为爸爸揽着妈妈,哼哼唧唧地表示:“医疗中心附近就有家五星级酒店,你给他开间套房吧,离得近,方便,爸爸报销。”
蒋凌西倒没有异议,其实他本来也是打算找酒店入住的,当然他也是绝不可能找颜钟意的爸爸报销的,开什么玩笑呢。
毕竟……蒋凌西代入了一下自己家,哪怕他确实和颜钟意同居了,如果第一次带她回家的时候,直接把她拉回自己卧室里,怕不是要被爷爷打断腿。
甚至就算是留住客房,爷爷都不会让的,哪怕家里客房够多。
哪怕是订了婚还没领证都不行,吃过晚饭略微坐一坐,天黑之前必须把姑娘送回自己家,或者酒店里去。
否则就是耍流氓,是毁了人家姑娘的清白,糟蹋了人家姑娘的一辈子,万一没结成婚,让人家姑娘以后还怎么嫁人?
但蒋凌西不觉得张明远作为爸爸让他去找酒店住,其实是有什么特殊的小情绪,颜书和颜钟意倒是都觉得了。
因为他们家不仅没有这种严肃古板的家风,颜书更是自己给女儿上了青春教育的第一课,给她讲如何自我保护,给她讲性和谐是爱情里的重要组成部分,给她讲在自我保护的前提下,女孩子并不是吃亏的一方,男孩子也不是占便宜的一方,这是恋爱里互相取悦的事情,是人类的基本需求,在没有恋爱没有合适爱人的时候,自己学会取悦自己也同样重要。
被医生叮嘱三天不能举高手臂的颜书没抬手,但一抬下巴,依然有着大手一挥,在家中拍板做主的气势,和女儿说:“你自己决定吧,不用管你爸。”
那意思就是:你想让他住酒店住酒店,想让他住家里客房住家里客房,想让他住你的卧室里陪着你,那就住你的卧室里陪着你。
满脸泪痕都没干的颜钟意,得了妈妈的金口玉言,高高兴兴地拖着蒋凌西去顶层了,才不要把蒋凌西赶去酒店里。爸爸晚上有大美人抱,小美人晚上也要人抱着睡。
她有特权,她喜欢露台喜欢阁楼喜欢屋顶天窗,家里的顶层都是留给她的,一整层都是她的私人空间。
二层才是爸爸妈妈的二人世界,反正她霸占妈妈好久了,就留给他们夫妻俩悄悄话好了。
至于蒋凌西担心的颜钟意爸爸不满意自己,其实倒也没有。
就像颜钟意自己说的,她爸爸就是哼哼唧唧喜欢撒娇喜欢吃醋,但对于太太和女儿在生命里的地位,还是分得很清楚的,其实并不会真的如何讨厌女儿的男朋友。
家里的气氛,甚至一贯是比较没大没小的。
蒋凌西反而成了这个家里最正儿八经的一个人。
并且他很快地发现了颜钟意这恶劣的喜欢欺负他并以此取乐的性格从何而来了。
主意最大的妈妈反而是家中日常生活里最温柔的,但是看起来儒雅中带着威严的爸爸……才是气质最垮的那一个。
当张爸爸发现蒋凌西把他的一言一语都很是当真的时候,飞快地就跟着女儿学坏了。
半点都没有长辈的样子!
但颜钟意还很护崽子,吃独食!和爸爸你来我往吵吵闹闹的,不高兴爸爸欺负自己男朋友,只准自己欺负自己男朋友。
放言之:“你要是欺负我的蒋凌西,那我晚上就去陪妈妈睡觉了!”
于是爸爸就更醋了!
家里有了人,甚至还多了人,哪怕助理成群,工作人员成堆,琐事杂事跑腿的事,都有人处理,对于颜书而言,此刻有了亲人陪伴在侧,哪怕耽误了他们很多工作,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前哨淋巴结活检的术后更加难受些,绷带几乎把颜书包裹成了半个木乃伊似的,虽然这次只需要等待几十分钟出结果,但家人陪着她,无疑好过多了。
即使单纯性粘液癌的淋巴转移率很低,但毕竟只是很低,又不是零。
十分忐忑地一眼就看到了医生的宽慰笑容,站着的张明远顿时一把坐了回去,轻轻地牢牢地,揽住了颜书。
颜钟意和蒋凌西接过了检查单,前哨淋巴结活检结果阴性,没有癌细胞转移。
所有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但后续还是有不少检查,虽然不用化疗,但要切除肿块,要做质子放疗,颜钟意留在了妈妈身边陪她,张明远和蒋凌西则开始了来回飞的一段日子。
毕竟张明远不可能完全丢开偌大的公司不管,完全远程操控。
而蒋凌西则是回去梳理了一下剧组,至少把无需女主演的戏份先拍了,安置好了剩下的剧组工作人员,重新排了日程和一应事宜,才又飞了回来。
前前后后很是耽搁了一些事儿,颜书做完了最后一次放疗,进行了全身的彻底检查之后,出了医疗中心,还拍了拍蒋凌西的胳膊,笑道:“小西,伯母就不和你说谢谢了,钟意和你把戏份补完杀青之后,一起过来度假。赫卡忒刚生了一匹小马,我们都还没来得及看过,也是纯黑色的,到时候你和钟意一起来看看,这是钟意最喜欢的一匹马了。”
“真的不用说谢谢。”蒋凌西赶紧应道,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被抱着他胳膊笑盈盈的颜钟意打断了。
“小马还让我起名吗?让我起名吧!”颜钟意那弯起来的明亮眸子,看起来就在冒坏水儿。赫卡忒当年就是她起名的,中二之魂熊熊燃烧的青春期,为这匹纯黑色的马起了个夜之黑暗女神同样的名字。
蒋凌西感觉到她又要给自己挖坑了。
如今张爸爸也发现了,嘿,女儿不让爸爸欺负她男朋友,但是如果是女儿自己想欺负他,爸爸跟在旁边加勺油,她不仅不会反对,反而还挺高兴的。
父女俩宛若家里的一对逗哏和捧哏。
爸爸背着手,一本正经地问女儿:“你起吧,想起个什么名字呀?”
颜钟意拖长了尾音:“西——西——公主成吗?”
茜茜公主和西西公主,听起来是完全没差别的,但蒋凌西无疑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的,感觉有了爸妈撑腰的颜钟意更难对付了。
因为颜钟意就是掐准了只要长辈在场,蒋凌西是任何“报复手段”都施展不开的!
顶多晚上回去了才敢“秋后算账”。
习惯了长幼有序的薄脸皮,在她家里,那注定就是要被欺负的。
颜钟意的小尾巴都翘了起来,她还要睁着眼睛说瞎话:“那致敬了《罗马假日》,再致敬一下《茜茜公主》,都是知名老电影呀,有什么问题吗?”
爸爸妈妈都纵容着她,跟着她一起,一本正经地眨眨眼睛:“没有问题呀,那就西西公主吧。”
爸爸还要顺着话音继续往下调侃:“生的是匹小公马啊,你确定也要叫西西公主吗?”
颜钟意理直气壮:“那男孩子也可以当小公主呀!”
蒋凌西招架不能,反抗无力,但好像也不怎么生气,伸手宠溺地摸了一把颜钟意顺滑的乌黑长发,好像很无奈似的,但其实也悄悄地微扬了下唇角。
约好了要加入她的全家假期行程,去看看新生的小马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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