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祖父

小说:掌上月明 作者:见荷
    偌大的书房内,陷入死寂一般的静。

    姜晁望着如花一般娇艳的女儿,难以想象,她是以怎样复杂的心情,才能说出这样冷酷的话来。

    纵使需要有人手染鲜血,才能护住江东国,也不该是她的手。

    做父亲的,永远只希望自己的女儿,是生活在明媚阳光下的花朵,而不是生活在阴暗泥淖里的根,江东国这棵树,不接受她牺牲天真,以换来养分。

    世间的阴暗和不平事,不该让她承受。

    “阿月,你不要有这样的想法。”

    姜晁站起来,握住姜肆的手,对她道。

    “朝政上的事,远没你想的那样简单,谢致死,或者哪怕你死,西晋国和江东国,也不会这般轻易被划清界限。”

    姜肆有些气馁。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真的要我嫁给那个长得比女人还美,又一肚子坏水的人吗?”

    姜晁笑了。

    “其实父亲和谢致有过几次交谈,他并非你想象中那般不堪。”

    “兴许你的母亲说的对,他会是你的良配。”

    整个江东国王族里,唯一真心赞同这门婚约的,便是姜肆的母亲。她不止一次,表露过她对谢致的喜爱。

    姜晁不得不佩服起姬王后的深谋远虑来。

    诚如女儿所说。谢致的心胸和城府,在六国后辈中,当属佼佼者。他的野心,也正能证明他非平庸之辈。

    目下的朝廷,不过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乱世是必然趋势。

    倘若谢致真有移鼎之志,以西晋国目下的实力,他其实不介意将姜肆嫁过去。

    在乱世中,唯有与强者为伍,才能永保安宁。

    只是,她还是不懂。

    “阿月,你要记得,父亲,永远爱你。”

    自那次夜谈后,姜肆便放下了曾经的那个念头,每日晨起便守在祖父榻边,待祖父睡下,才离开。

    她必须承认,父亲的话,的确言之有理。

    况且,谢致,也不是她想除掉就能除掉的人,跟着季王混了两年,他的心思,怕有九曲十八弯。

    入冬以后,祖父的身体状况急转而下,整日昏昏沉沉。

    到这一日,他距离上一次的清醒,已过三日。

    姜肆亦固执地守在祖父榻前,三日不肯走。

    这三日里,她无时无刻不在不再祈求上天,希望神佛有灵,能保佑她的祖父,能撑过这个难关。

    或许是上苍真的听到了她的祈祷,深夜里,祖父真的睁开了眼睛。

    姜肆喜极,转身就要去唤父亲母亲,却被祖父拦住。

    他伸出瘦弱泛青的手,抓住了小孙女的手,用微弱的声音,吩咐周围的人都退出去。

    侍从无声而出,去请国王和王后。

    万籁俱静,姜肆忍住哭声,将耳朵侧到祖父耳边,听他轻声叮嘱。

    “阿月,祖父大限将至了。”

    “你不要哭,祖父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姜肆急忙擦去泪水,点点头。

    “祖父,我在听,我在听着呢。”

    祖父的声音,微弱而飘忽,却仿佛用尽了力气,在倾诉最后一点,对国家的情意。

    “阿月,穹隆山上,有一处矿地,这是祖父年轻时候,便发现的秘密。天下,就要不太平了,我江东国,又岂能任人鱼肉。你记得,待我死后,要告诉你的父亲,将我葬在那里。”

    这是为江东国操持一生的老江东王,最后的仁慈。

    用为他建筑陵寝的名义,可将方圆数十里的民众迁走,而不惹朝廷怀疑,这样,他们便可在暗中开采铁石,就地铸造。

    有了兵甲武器,江东国才有自保的能力。

    姜肆难忍热泪,泣不成声。

    “不,祖父,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祖父的眼睛,逐渐浑浊。望着姜肆,轻声道,“祖父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看见我的小公主,穿上最美的嫁衣,做新娘子。”

    “祖父,你要赶紧好起来,只要你能好起来,我立马穿上嫁衣,嫁到西晋国去。”

    她的祖父,呼吸急促,慢慢阖上了眼睛,并未回答她。

    国主和王后,带着方才被赶出去的太医,匆匆进殿。

    姜肆固执地趴在榻前,不愿让开。

    “祖父只是睡着了,你们不要吵他,我不会让你们打扰他的。”

    姬王后红着眼眶,半抱着将女儿拉入怀中。

    “阿月,让太医看看吧——”

    姜肆伏在母亲肩头,滚烫的泪珠湿了母亲的衣衫。

    老江东王去了。

    走时,神态安详。

    姜肆泣不成声,又因三日未歇,再也撑持不住,眼前一黑,晕在母亲怀中。

    再醒来时,只能听闻奠乐飘飘荡荡,空气中,是似有若无的祭奠檀香味,令她深感厌恶。

    “公主,你醒啦!”

    琳琅扶起姜肆,端了一盅燕窝过来。

    “公主,吃点东西吧,您……”

    她想劝,不知从何劝起。亲人往生之痛,非旁人能以言劝减,更遑论,公主与老国主情深非常。

    姜肆未哭,捧着碗盅吃完,擦干净嘴巴,下榻穿衣。

    “琳琅,随我去见父亲。”

    老江东王的梓宫,停在长生殿。姜晁身为国主,亦是孝子,和姬王后一道,留在殿内主持丧礼。

    姜肆步履沉重,到桑主前站定,点香跪拜,虽面无表情,但眼中的哀痛,令人见之不忍。

    “父亲,我有话,想和你说。祖父临终前,尚有遗言。道他希望能葬在穹窿山,坐西朝东,永望王城。”

    姜氏先祖,都葬在百里外的天姥王陵里。

    乍闻此言,跪在一旁哭灵的丞相何威,似有所感,问道,“公主,王陵中已为先王修好了陵寝,先王何故会有此想?”

    新修国主陵寝,耗时费力。何威是两朝老臣,曾经是先江东王的左右手,最清楚老江东王的性子,不会无故提出这样劳民伤财的要求。

    姜肆只做不知,望着姜晁,眼神坚定。

    当日,江东王下令,命宣威将军董伯庸,率军前往穹窿山,寻风水福地,为先王修筑陵寝。

    也在那天半夜,董伯庸骑快马回王城,秘密面见姜晁,回禀查探结果。

    姜肆守在长生殿内,心知父亲和何丞相已经明白缘由,自会有计划,遂不再多过问,一心为祖父守灵。

    半月后,朝廷派了使官,至江东国吊唁。

    与使官一起入吴郡的,还有一人。

    谢致。

    姜肆听了,心中波澜不惊。倒是姬王后十分惊讶,亲自去王宫门口,迎见了未来的女婿。

    姜肆见到谢致的时候,对方一身缟素,容色严肃,恭恭敬敬点了三支香,插进香炉后,又跪下,叩了三个头。

    姜肆表情淡淡,对他还了礼。

    谢致的眼睛,无可避免地落在了她身上。

    三月未见,她瘦了不少。一身素白麻衣,却难掩国色,只是因这些天来一直在哭,眼睛还是肿着的,更显楚楚动人之姿。

    “你节哀。”

    他只是这样说。

    “谢谢。”

    姜肆亦回得真心实意。

    停陵二十七日后,老江东王的梓宫,被抬入殡宫内,只待穹窿山上的陵墓修完,再行抬入安葬。

    王宫内缟素未除,殿宇沉沉,冷风夹杂着刺骨的寒,吹动檐下灯笼轻晃,幽幽怨怨,诉说着戚戚哀情。

    姜肆整个人沉入热汤之中,闭上眼睛,任由琳琅为她揉搓膝盖。

    断断续续跪了一月,又是天寒地冻的严冬,她的膝盖,在第一日过后,便青紫一片。

    姬王后心疼不已,劝她注意膝盖,她也不听,第二日该跪还是跪。做母亲的没有办法,只得让琳琅每日为她涂抹药油,避免膝处坏死。

    如今丧事已毕,姬王后便命太医院开了药,加进姜肆沐浴的兰汤之中,为她舒经活血。

    “公主,方才奴婢听说,国主请谢郎君去书房议事,连公子都没让进。”

    知道自家公主在意什么,琳琅便派了人,时时注意谢致的一举一动。

    姜肆睁开眼睛,一脸不解。

    “父亲见他做什么?”

    她心中有了一个念头,一时难以置信。

    姜肆起身,任琳琅为她擦干身体,更衣绞发。

    琳琅见她仿似出了神,神情冷漠,不敢多言。倒了药油,轻柔地为姜肆按摩膝盖。

    膝处的刺痛唤醒姜肆的意识,她沉默了片刻,待琳琅停下动作,方起身窝到榻间。

    “你命人去盯着,待谢致从书房出来,就来通知我。”

    琳琅领命,为她搭上狐皮热毯,退出去唤翡翠。

    幽闃的寝殿,一时又剩下姜肆一人。

    自谢致来吴郡吊唁,她便有了一种直觉,他们的婚事,怕是要提上日程了。

    如今祖父新丧,按理,她须守孝三年。届时,谢致年过二一,可谓是大龄青年。

    万没有让谢致等她三年的道理。倘若不退亲,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趁着热孝,让她在三月之内嫁过去。

    姜肆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膝上的毯子。

    外头忽然传来轻慢的脚步声,琳琅推门而入,凛冽的寒风趁机钻进来,吹起隔间的纱帘飘飞,连寝殿内的热气,似也闲散了些。

    “公主,奴婢已经吩咐好了。”

    琳琅往炭盆里加了碳,从衣柜中翻出厚厚的裘衣,披在姜肆身上,压低了声音,说着方才从侍从口中听到的话。

    “似乎,国主正在和谢郎君,商议你们的婚事。”

    姜肆转过脸,视线落入一旁的青铜凤翅香炉上,久久未言。

    恍惚间,她听见外间侍从们,在低声惊呼——

    下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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