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天子下旨,命江东国公主择日返回吴郡。
姜肆虽有心理准备,在接到圣旨的那一刻,仍旧满脸热泪。
这个消息,对跟着姜肆入邺城的侍从来说,更不啻于喜从天降。
一时之间,琳琅翡翠忙前忙后,收拾东西。姜阿伯召集护卫,套马装车。一切准备妥当后,就等姜肆决定回程之期了。
兄妹俩入宫谢过皇恩,又去了季王府拜别姬横,第二日一早,便动身回江东国。经过一番风雨兼程,终于在半个月后,抵达江东国。
姜肆先祖受封江东国主之后,便择吴郡为王都,修王城。毗邻震泽与钱塘江而居。
暌阔两年,再次踏入故土。姜肆心中,竟有一股近乡情怯之感。
马车快到王城的时候,她整个人,变得紧张。一会儿掀开车帘望望熟悉的吴郡山水,一会儿又揽镜自照,怕父母家人认不得自己了。
琳琅看在眼中,心头亦是酸楚。
午时过后,公子和公主的车驾从城门入内。
“臣,恭迎公子,恭迎公主——”
姜肆听见外头有熟悉的高声呼喊之音,掀开车帘望过去,发现阿兄已经下了车,和方才那道声音的主人正在说话。
是她幼时的玩伴,江东国护国将军的长子,董伯庸。两年过去,他变黑了不少,但目光炯炯,相貌清俊,她还认得。
察觉到姜肆的目光,董伯庸抬头望过来,黢黑的俊脸上,绽开明朗的笑容,唤她,“公主!”
姜肆的视线从他身上的武将袍上扫过,笑了。
“董阿兄,你升官了吗?”
她记得她出吴郡之前,董伯庸只在王庭内任护卫,不曾想,如今已经是三品的少将军了,当真是少年英才。
她一笑,容颜更是动人,董伯庸未敢直视,垂下眼去,有些局促。
“是我王抬举。”
姜衍之道,“阿妹莫听他谦虚,伯庸如今可是我江东国军中的一员猛将呢。”
城门处不是叙旧的好地方,不少百姓认出公子和公主,停下手中事,沿街叩首。未免扰民,姜衍之让叫起,又登上马车,唤董伯庸开道,加快速度往王宫去。
一路上,遇上的行人,认得公子和公主车驾,晓得是他们以身为质,换取江东太平的小公主回吴郡了,自发追随了一路。
姜肆坐在车里,热泪盈眶。
入邺城两年,她受的所有苦楚,在这一刻,被子民的拳拳热忱,治愈了。
王宫外,姬王后控制不住感情,亲自来接女儿。母女见面,欢喜无限,哭做一团。
姬王后拉着女儿的手,只觉得看不够。两年时间,她的掌上明珠,已经从尚显稚嫩的小少女,长成愈发美丽动人的大姑娘了。
踩着王宫内的青砖,姜肆心中快慰,就要溢出,她紧紧抓着母亲的手,问及父亲和祖父的情况。
“自你兄长出发那天起,你父亲便日日盼着你回来,要不是何丞相拦着,他定是要亲自来接你的。”
“至于你祖父,”姬王后神色戚戚,叹一口气,“身子愈发不济了。”
“不过咱们阿月向来是福星,你回来以后,你祖父身体也一定会好起来。”
姜肆点点头,只盼着祖父见了她能高兴些。她提起裙摆,跟着母亲入王宫大殿。
姜晁端坐正殿主位,看着女儿一步一步,踏上丹陛,于十尺外站定,俯身,跪拜。
“父亲,女儿幸不辱命,平安从邺城回来了。”
“好,好,好——”
姜晁连说三个好字,从王座上站起来,绕到姜肆面前,将她扶起,眼眶亦是红的。
“孤王的阿月,辛苦了。”
待大臣们见过公主后,姜晁亲自带着姜肆入王庙,祭祀姜氏先祖。
一番忙碌,直至夜幕降临,她才得以回到自己的闺室。
空置两年的合欢殿,今日终于等回了它的主人,殿中陈设,还保持着她走之前的样子。
寝帐前的青铜香炉,如同凤凰展翅,缕缕香烟,自凤口袅娜而吐。
这樽青铜凤形香炉,是她出生之际,先帝御赐,至今,已在她的寝殿中,放置了十五年。
姜肆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内心情绪翻涌不止。
姬王后命人引热汤入浴池,亲自帮女儿洗浴沐发。
正在细说之际,又听姆妈来报,老江东王从梦中醒来,听闻孙女已归家,命人来请。
姜肆急忙换上祖父最爱看她穿的绿色衣裙,与姬王后一道,去看望祖父。
在从邺城回吴郡的路上,姜肆已从阿兄口中,了解了祖父的病症。
说起来,还与她有关。
老江东王退位以后,为免天子忌惮,除了最开始的两年,会帮着姜晁处理国事之外,几乎没有再接触过朝政。
他用三年时间游历完整个江东国,回吴郡时正逢姜肆出生,便停下脚步,专心含饴弄孙。
姜衍之自出生便被封为公子,三岁开蒙后,便跟着江东王在书房行走,可以玩耍的时间不多。老江东王的目光和心思,便全倾注在了姜肆身上。
真论起来,说姜肆是坐在老江东王的膝上长大的,也不为过。
祖孙两个,感情非常深厚。姜肆入邺城以后,老江东王十分思念她。
去岁初春,老江东王得孙女入梦,偶感伤怀,竟瞒着人登翠微山,眺望邺城。下山时不慎跌了一跤,撞伤头部,淤了血,幸得江东国内太医整治,方才转醒。只是到底年纪大了,这一摔,去了半条命,再养得好,也没能恢复到之前的矍铄。
但坏就坏在,这一年多里,他脑中淤血始终未散尽,时间愈久,后患愈重。以至于到近日,他时常陷入昏厥,清醒的时间反而日渐减少。
太医说,大约是撑不过今年冬天了。
这也是江东王,宁愿用两座城池,换女儿早半年回吴郡的原因。
老江东王刚刚清醒,姜晁和姜衍之正陪在他身边,姜肆到后,被唤到床前去。
祖孙俩相见欢喜,姜肆知道祖父最不喜自己哭,便扬起笑脸,只说自己在邺城中的趣事。
姜肆在家中自小便是小霸王,等祖父精神好些了,故做嗔怪。
“祖父也太莽撞了,竟然不带侍从就敢独自去爬山,孙女儿可生气了。就罚以后您去哪里都得带上我,有我做您的小管家,让您哪里也不许去。”
老江东国如今有孙女万事足,一口应下,开怀不已。姜肆又亲自伺候他吃了整一碗饭,为他擦脸擦手,细心侍奉。
但越是这样,她心中的自责,才越深。
她忍不住想,倘若六国由江东国大一统,或者季王能被推下统治之位,由她表兄姬旸主政,江东国,便再也不用看朝廷的脸色了。
往后,江东国的公子公主们,永远不必再与家人分离,入邺城为质。
但眼下,这样的念头,不过虚妄。
等祖父睡着后,姜肆又去了姜晁的书房。
朝廷不收城而遣姜肆返江东,着实令江东国朝廷内惊讶不已。
姜晁身为国主,更清楚朝廷当下局势,想得则要更远些。
姬横把持朝政十几年,一直隐而不发难,除了六国虎视眈眈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膝下并无男丁。
而这两年,姜晁在朝中的暗桩回传,姬横秘密寻医的动作,加大了。
如今天子年长。很难说,姬横的面具,还能戴多久——
倘若哪一日,朝廷横生变故,六国战火,将会燃烧至整个中原。
届时,江东国再难独善其身。
姜肆的声音,打破他的沉思。
“父亲,我想要退婚。”
姜肆踏月而至,坐在姜晁对面,神情认真。
五年前的小小少女,想要退婚,不过是因为,觉得谢致女生男相,外貌不符合她心中的夫婿的标准。
而五年后的姜肆,给出的理由却是——
“谢致狼子野心,不会甘愿屈居季王之下,万不能用小小姻亲,将江东国和西晋国绑在一起。他西晋国并不能与我们共富贵,只可能让我们同受难。”
江东国历代先王,皆如她的父亲一般,从没有雄心壮志,只想借震泽和长江天堑,远离中原纷争,安居江东这一片热土,图个现世安稳,国泰民安。
朝廷能继续撑持六国平衡也好,还是哪国国主想要移鼎也罢,姜肆知道,江东国人,并不愿战火烧过来。
姜晁轻吁一口气。
“阿月,你长大了,看事情的角度,也全面很多。可你也当知道,当初季王为你和谢致定下亲事,就是要将我们两国隔空绑在一起。以免中间的长沙国,能和我们任一方达成同盟。目下我们人微言轻,想在这个节骨眼上退亲,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姜肆抬起眼睛。
“女儿有一个办法。”
“什么?”
姜晁闻言愣住,心中似有所感,望着女儿的眼睛,期盼她的回答。
夜风随窗而入,姜肆与父亲视线相接,在姜晁难以置信的注视中,轻轻开口。
今夜疏桐淡月,殿外假山上流过潺潺泉水,泻入翠玉般的池中,倒映出月光粼粼,被晚风一吹,碎出一片星河。
这朵带刺的玫瑰,终于对她的父亲,说了今生第一句,因想要保得江东国平安,而不择手段的话。
“谢致死,婚约除。”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