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三月,铜雀春深。
姜肆立在这座困了她三年的铜雀高台之上,望着天空。朝阳将她身上的王服投射在台上,落下一片孤绝亮烈的影。
急促的脚步声惊起庭院内白鹭高飞,如同升腾起的云雾,终于越囿而出,得了最后的自由。
“公主!”侍女琳琅冲上高台,唤她。
“陛下命徐将军带着人来请公主到城头上去,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姜肆收回视线,理了理被风吹散的发髻。
“莫急,且先为孤梳妆。”
自三年前江东国灭,姜肆被天子带到这铜雀台囚禁之后,她便改了自称,作孤。
花鬘斗薮龙蛇动,珠缨炫转星宿摇。
琳琅为她戴上公主发冠,心中不忍。
“公主,谢郎君一定会救您出去的,您不要怕。”
姜肆望一眼铜镜,起身不语。
她并没有告诉琳琅,自三年前江东国灭,她便没有退路。
而琳琅口中的那位谢郎君,亦非会囿于儿女私情之人。不然,他也不会放任她这位顶着她未婚妻头衔的前江东国公主,在这不过十丈高的铜雀台里,被囚三年。
周朝传承三百年,共有六个分封国,皆是建朝之初,大封天下所设。姜氏一族,因先祖乃太.祖军师,功高盖世,亦在受封之列,得治苏州、吴州、越州、会稽数地,封江东国。
江东国疆域最靠东,土地肥美,物资丰盛。历代国主亦奉先祖王命,对外勤侍天子,春朝秋供,对内勤政爱民,韬光养晦。因而,能成为这六个分封国里,最后被吞并消灭的国家。
姜肆的眼眸落到庭院内盛开的桃树上,时间倒退十八年。
先帝姬桓忽然暴毙,皇弟姬横临危受命,任了摄政王,辅佐年仅五岁的太子姬旸上位,把持朝政。
那一年,是史称“季王之乱”的第一年,而直到三年前,姬横病故,长达十五年的“季王之乱”才彻底结束。
姬横手上多暴.政,多年的霍乱,早将周王室的威仪败坏殆尽。
分封国们蠢蠢欲动,终于在五年前,随着西边被姬横猜忌得最厉害的西晋国,摔玺起事后,打破了表面的和平。
诸侯国们陆续揭竿而起。
和姜肆一起留在邺城中“学习周朝礼仪”的其他几国的公子公主们,皆被斩杀。只除了当时江东国偏安一隅,仍以天子为尊,姜肆才得以生存下来。
但她永远忘不掉,鲜血溅上面容的滋味。一如三年前,父王和兄长战死后,母亲落在她脸上泪,炽热到令人恐惧。
铜雀台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
姜肆呼吸着三年来第一口属于自由的空气,扶着琳琅的手臂,一步一步走近徐子修,微微一笑。
“将军远道而来,辛苦了。”
曾经六国里最美的公主,到今日,亦倾国倾城。
徐子修低下头,不敢直视。
“公主,请。”
姜肆莲步轻移,踏上马车,走上此生的终点。
姜肆的母亲,是先帝的胞妹,周朝的王姬。二十多年前,一朝出降,嫁的便是江东国的国主。
当时,天子病衰,杯弓蛇影,时时问罪各国。
江东国亦如惊弓之鸟,唯恐惹了天子不快。她的祖父,痛定思痛,送她的父亲,尚且还是江东国公子的姜晁,入邺城为质,以换取一方和平。
事实证明,她的祖父,的确英明神武。
姜晁入邺城半年,便因缘际会得了王姬芳心。又过了半年,天子送姜晁返江东,下令让他继任国主,并下嫁王妹。
一时间,向来谨小慎微的江东国,又登上了历史舞台的中央。天子与王姬兄妹情笃,时常分封嘉奖江东国,短短三年,无数珠宝珍玩送入吴郡。
据姆妈所言,姜肆出生之时,天际云彩红似火凤,引得百鸟朝拜,绕着王城啼唱三日方休。
她的舅舅姬桓大喜,曰,朕之甥女合有皇后之相。当即赐下珍宝若干,城池两座,以庆贺她的降生。
江东国的子民皆以她为骄傲,认为待她长大,将来是定要嫁入邺城,做皇后去的。
然而几年后,先帝病故,摄政王与她母亲不睦,王朝再不眷顾江东国,她出生时那句先帝批言,再无人敢提。
姜肆十岁那年,天子下令赐婚,将她许给了西晋国“少负才名,姿容甚美”的公子谢致。
随着西晋国率先揭竿而起,作为棋子的谢致,于邺城中被斩杀,他们的婚约,才就此作罢。
谁知,两年后,那位本不存于世的西晋国公子,却忽然横空出世,率领西晋国兵将五万,以雷霆之姿,迅速占领数座城池,并借长河天险,和周朝对峙。
那时,姜肆的父兄,在为周朝平叛,出征长沙国的时候先后牺牲,她的母亲日日以泪洗面,亦在料理完父兄后事的当夜撒手人寰。
曾经千宠万娇的江东国公主,被天子以接回邺城照顾的名义,囚禁于铜雀台,至今始出。
如此漫长的三年。
她听闻江东国被灭,姜姓王室血脉不存。听闻谢致率兵接连攻陷周朝王土,与朝廷分庭抗礼。听闻神州陆沉,北地羯人趁乱南下,烧杀掳掠。亦听闻姬横遇刺身亡,她的皇帝表哥终得掌实权。
却独独不曾听闻,她的未婚夫谢致,曾动过来救她出水火的念头。
城头风大。
吹得她衣袂飘飞,似乘风欲归。
这个暮春之末,谢致的军队,终于踏破长河天堑,兵临城下。
数十万大军,身披银甲,犹如涨潮的江水,汹涌而来。
前头第一人,身姿雄伟挺拔,坐在马上,如垂庙堂。
只待他一声令下。
徐子修持薄刃的手,抵在姜肆喉间,居高临下对着谢致喊话。
“西晋王,你可识得这是谁?”
从前被蚊虫叮咬一下,便难忍疼痛,需要母亲抱入怀中小心哄劝的江东国公主,向前进了一步。
徐子修避退不及,手中蝉翼,在如玉的雪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城楼下的这个人,她再熟悉不过。
无数个午夜梦回之际,姜肆总能想起,那一天,西晋国叛乱的消息传来时,谢致脸上的错愕和悲凉。
她被如珠如宝的捧在掌中十几年,自然无法体会那种被家国亲人抛弃的失落。
即使她和其他五国的公子公主们一同在邺城为质,她也因天子表妹的身份,多受优待。比起时时被监督和控制自由的谢致,她的权利要大得多。
“谢致,本公主不会让你死的。”
行宫外已经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来捉谢致的人到来之前,她对生欲阑珊的谢致如此说道。
后来她更是数次想到,倘若不是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偷将谢致放跑。姬横也不至于迁怒于江东国,派她不擅征战的父兄辗转于战场之上,及至马革裹尸。
那以后,她哭着将自己所犯错事告诉母亲,母亲却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告诉她,“阿月,莫哭,不是你的错。”
王朝将覆,江东国的灭亡是必然。
小小公主却堪不破这样的朝廷代谢规律,深深自责三年。
她望着谢致,开口了。
“谢郎君,当年我救你一命,亦付出了家国覆灭的代价。今日,你若救我,便是对不起你西晋国的数万将士。”
“他们陪你征战沙场,所求不过是,河清海晏,天下靖平。我知道,你不会因为我这样一个小小女子,便不顾天下安危的。”
“答应我,等荡平中原以后,你一定要将北地羯人,全数赶出我朝疆土。”
身旁的徐子修,听了这些话,整个人都在颤抖。
因而,这位骁勇善战的将军,手中匕首竟被姜肆轻轻推开。
姜肆粲然一笑,爬上城墙边。
“公主……”
琳琅失声尖叫。
姜肆充耳不闻,对着城墙下的谢致,道出今生最后的话。
“谢郎君,时至今日,我并不后悔当年救你。只是,我希望你能满足我最后一个请求。待今日过后,望你能昭告天下,取消你我的婚约。”
“姜肆,此生,唯愿做江东国人,不愿死后,还冠你谢姓。”
猎猎狂风,将声音传遍四野。
姜肆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狂风卷起她的裙裾,展开便是极美的蝶。
不过数丈高的城墙。
下落之际,姜肆眼前浮光掠影,闪过她短短的一生。
她名唤姜肆。肆者,任意行事也。她的父母,期盼她能恣意一生,任性妄为。
只是她的父母亲大概想不到,她生命中的最后三年,是在十丈高的铜雀台上度过。
踏出铜雀台之日,亦是她的死期。
年少时的恣意妄为,早已远去。
姜肆落地,铺天盖地的疼痛疾驰而来,但很快,她便失去了知觉。
眼中浸出的鲜红,最后一次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只能看得见微弱的刺白光亮。
恍惚间,她似乎察觉到马蹄踏地的重重响声,应和着最后的心跳,将谢致送至她跟前。
她和谢致,自十岁定亲时才初见。
她是江东国最恣意跋扈的小公主,他是西晋国年少成名的大公子。这样的两个人碰在一起,注定没办法互相倾心的。
她当着天子和两国国主的面,指着谢致的鼻子讥讽。
“就这种生成女人样的男人,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旦,凭什么,能做我姜肆的夫婿?”
谢致亦冷言相对。
“像这种性情不温良恭俭,全无女子贞静温婉美德,徒有其表之女,亦不配为我西晋国未来之后。”
不欢而散。
然而天子赐婚,非人之意愿所能转移。
姜肆去求了母亲,让她去和皇帝表哥说道说道,取消她和谢致的婚约。
自小偏宠她的母亲,生平第一次,拒绝了她的请求。
她只是摸着姜肆的发,微笑着告诉她,谢郎君会是她的良配。
她的母亲。因谢致,第一次拨开她拽她衣袖的手。
姜肆因而更加憎恶那个人。
她十三岁那年,被父亲以“入皇朝学习周朝国礼”的理由,送入邺城皇宫。
在那里,他们再一次见面。
三年过去,他和她记忆中的样子,又有不同。
谢致长姜肆三岁。
曾经身形纤细羸弱,昳丽如女子的小少年,长成了英俊清隽,气势沉寂的青年。眼中不可一世的傲气,亦被沉稳和内敛取代。
她却依旧看不上他。
长沙国的公子为了讨好她,告诉她。
“谢致的母亲去了,如今的西晋国国母,是他母亲先前的陪媵。”
她眼中异色一闪而过,却在谢致的眼眸望过来时,撇开脸去。
后来她想,她当初,之所以会在西晋国叛变时救下他,不过是因为,她曾经在行宫中,撞见他偷偷为母亲祭祀。
那个背脊挺拔如松,却弯下腰痛哭,道一定要为母亲报仇的青年。
她不能眼睁睁看他去死。
姜肆终于阖上了眼。
她的耳朵里,最后听见的声音,是从耳腔里浸出来的鲜血,伴着风声,在流淌。
最后幻成两个字——
阿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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