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踏红(20)

    盈风出嫁,张玉凉春闱前最后一桩心事已了,程澹的生活也终于恢复成原本的宁静。

    回门那日,程澹以人身跟着张玉凉回府见了盈风和她的夫婿陈墨一面,不过并没有告诉盈风自己的真实身份。

    在张玉凉和盈风说话时,程澹明里暗里把陈墨好好相看了一番。

    这人虽然长相不如张玉凉,气质不如张玉凉,才华也不如张玉凉,但胜在脾气温和,心眼也实在,对盈风更是好得没话说,比他的预计高太多了。

    不愧是老天爸爸加持过的祝福,给力!

    值得一提的是,那天张玉凉还带程澹去见了盈倾一面。小姑娘依然住在冷冷清清的会香榭,却不再是独自一人,身边多了一只盈风送的小白猫。

    因为这只猫,原先隐隐有心如死灰倾向的盈倾身上终于透出了几分人味,还有心情调侃程澹与张玉凉。

    这又一次验证了程澹“祝福”的效用。

    正因如此,在两人离开张府,返回临初居途中,张玉凉耳提面命叮嘱了程澹小半个时辰,让他以后万万不可随意再给人“盖章”,免得折损自己的福气,直到程澹被唠叨得烦了,一个吻堵回去,才让他消停下来。

    当然,后果就是张玉凉向他索了一天的吻,书都没兴趣看了。

    光阴如流水,不知不觉间又过了一个月。

    老树抽芽,草长莺飞,和煦的春光融化了冬日的霜雪,繁花开遍山野,犹如上天赐予人间的一场盛大的筵席。

    在灿烂的春景中,在考生们望穿秋水的期盼中,一年一度的春试终于到来。

    考试要考三天,这三天考生们只能呆在考场里,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解决。饶是张玉凉家世显赫,也没有特殊待遇。

    开考当日,程澹与琴竹、盈风和陈墨一起送张玉凉入考场,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三日后,我们再来接兄长。”嫁为人妇的盈风处事愈发成熟,虽有对张玉凉的担忧,但面对程澹时却仍然笑着,“不用担心,兄长自幼习武,身强体壮,区区三天的封闭考试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闻言,程澹的心放下了一半。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与秦汉唐不同,倒是跟宋代的学子很像,都是那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羸弱书生,整整三日的封闭考试时间可要了他们老命了。

    不少书生熬过了十年寒窗,熬过了紧张答题的时候,却在答完卷子之后撑不住一命呜呼,即使最终拿到功名也没命享受。

    程澹原本也担心养尊处优的张玉凉会在考场中病倒,不过盈风的话提醒了他。

    张玉凉可不是那种柔弱的酸腐书生,他从小习武,师承名家,如今的实力已接近江湖一流高手,区区三天考试时间,对他来说还真算不上磨难。

    “程澹先生,随我回去吧。”见程澹神色缓和,目的达成的盈风浅浅一笑,牵起他的手与丈夫一并往马车停着的地方走去,“兄长嘱咐我这几日好好照顾你,若是三日后他从考场出现,发现你瘦了,他可要找我算账呢。”

    程澹的外表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相貌绝艳,行走于阳光下宛若精怪,气质空幽,引来不少人驻足回首。

    然而盈风走在他身侧,却丝毫没有被他的光芒掩盖,而是与他分庭抗礼。随着年纪的增长与心境的变化,盈风越来越像张玉凉印象中的母亲,气质越发淡泊出众,不会过分抢眼,但也不容忽视。

    张玉凉与她相似,或者说这对兄妹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只不过张玉凉身为男子,又是习武之人,比盈风要多一些凌厉和深邃。

    无视周遭投来的目光,程澹笑道:“张玉凉才舍不得骂你,他背着你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的。”

    陈墨笑着点头赞同:“大哥确实十分疼爱娘子,成亲之前,他没少约我吃酒,千方百计地提醒我要好好照顾你。”

    “那可不一定。”盈风看向程澹的眼神中满是促狭的笑意,“兄长现在的心头肉已经不是我了。”

    这些天来没少被人调侃的程澹自认为已练出了刀枪不入的脸皮,但听到盈风这几乎是明示的话,依旧忍不住闹了个大红脸。

    “娘子再说下去,若惹恼了程澹小公子,大哥真要罚你了。”陈墨好脾气地笑笑,既是提醒,也是调侃,把两人都兼顾到了。

    世家之人,只要不是无药可救的纨绔,能安安稳稳长到这么大的,都是人精。

    被他们夫妻俩联手一顿揶揄,程澹的脸虽然还有点红,内心的窘迫感却淡了许多。

    三人回到陈府,静静等待了三日,第三天一早便再次来到考场外等张玉凉出来。

    彼时,考场外挤满了等候考生的人,有衣着简朴的小厮书童,也有坐在华丽马车内的公子小姐。

    程澹几人不想同他们推挤,于是将马车停在人群外围,让车夫注意考场门口的方向。

    ……

    第三天考的是策论。

    雍朝科考中的策论考的是考生针砭时事的能力,考官一般会从《四书》里挑一句话命题,而题目必定与雍朝近日发生的重大事件相关。

    看到试题后,张玉凉笑了一下。

    和李诚送他的那本册子里的题目一模一样。

    明知今年的春试就毁在这几道题上,自己十数年的努力也将付之东流,但他的内心还是无法抑制地涌起笑意。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不明白自己的笑容到底蕴含着什么意义,他只是想笑,只是莫名的愉悦。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想参加科考。

    张玉凉习文练武为的是知礼守节,立身持正,而非通过几张纸几道题进入官场,从此依靠家族关系平步青云。李诚、林忱以及他们背后之人的算计在他这里皆是做无用功,因为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成绩。

    三元及第,有和团团一起作画有趣吗?

    金榜题名、朱笔御批,能比得上团团一根头发吗?

    张玉凉之心,或有触及官场,但不是非入仕不可。相比之下,世外远游才算是他的心之所向。

    然而很多人不管,也不懂这些。

    他们只知道张玉凉是他们的劲敌,是他们的仕途上必须打败的人,如果可以,最好能让他在进入仕途之前夭折,若是可以顺势除掉他,当然再好不过。

    幕后之人不惜以春试做网,所求势必不止有除去张玉凉。他应该自以为筹备好了一切,却不知道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其实是放在捕获他的网里的诱饵。即使他不吃,也有人逼着他去吃下。

    张玉凉虽然不在意父亲将计就计的利用,但也不想当这个饵,更不会参与这场畸形的博弈。

    母亲要他顺其自然,顺遂己心也是一种自然。

    似乎有块沉甸甸的巨石从心头移开,张玉凉身心放松,再也没有任何顾忌。

    把笔推开,他端起砚台倒扣在名字也没写的试题上,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甩袖离去。

    角落里,数名衣着寒酸的考生匆匆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隐隐露出讥讽之色,继而低头接着写他们的策论。

    他们并不知道,在不久以后,这个被他们暗自讥讽的人会成为他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张玉凉走出考场时,天还未全亮。阴云后透出的阳光朦朦胧胧,人群就像一团巨大的阴影向他笼罩过来,让他浑身一冷。

    但下一刻,他看到了站在车上向自己挥手的程澹。少年灿烂的笑容如同刺破云层的光芒,阳光也好,月光也罢,都是那么明亮温暖,顷刻间平息了他不正常的心绪波动。

    两日煎熬的疲倦席卷而来,张玉凉撑着一口气快步走到车前,拉住程澹伸出的手。

    盈风掀开帘子,笑盈盈唤他们二人入内,陈墨在一旁合上书卷,对张玉凉微笑颔首。

    ……

    回到临初居,张玉凉饭也不吃,直接倒在床上昏睡了半日,好不容易从交替闪现的梦境挣扎着苏醒,已是临近黄昏。

    坐起身,他扶着有些昏沉的头四处查看,发现屋里没有程澹的身影,便披头散发地走到门外。

    迎着夕阳余晖,张玉凉看见正在院子里给花浇水的程澹,脑子还迷糊着,人已经不自觉笑了起来。

    “这些花是谁送的?”赤足踩过沙土地,张玉凉戳戳程澹的侧脸,声音略显沙哑。

    程澹循声回头,双眸亮晶晶的,脸上带着他找到好玩的事时才会露出的兴奋神色。

    “花是盈风送的,种类很多,她说不是什么名贵品种,我就收下了。”程澹拨开几片因缺水而蜷缩的叶子,兴致勃勃地道:“以后你出门办事的时候,我就在家种花。嗯……先定一个小目标,把这些花苗全部种活!”

    张玉凉扫过角落一百两一株的兰花苗,掩唇轻笑,又在程澹发觉之前敛起笑意,正色道:“无妨。未来半载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儿陪你,你想种花,我们便一起种。”

    程澹疑惑地转头看他:“哪里也不去?这月二十一年不是要参加殿试?殿试之后你就是举人了,张大人不给你安排官职吗?”

    “殿试?今年不会有殿试。”张玉凉拿起地上的另一只浇壶,灌上半壶水,一边浇花一边说:“雍朝立科举以来最大的乱子将要诞生了。”

    程澹讶异地眨眨眼,没想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却意外发现一向最注重仪容的他披散的长发。

    青丝如瀑,白衣若雪,再好看不过。

    “怎么,看我看呆了?”张玉凉戏谑地眯眼笑道,不待涨红了脸的他回答,又凑上前吻住他。

    “你比我好看。”

    程澹:“……”

    过分了,好好的一个天才少年,当什么情话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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