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未能如二哥提议的那般,带着阿南出门闲逛。
卫旻还有几日就到,从淮安到京城,又是一段山远水长。我近来身子不好,该在府里好生休养。
倒是阿南,听说要回京了,说要给他的皇舅与太子哥哥备一份见面礼,隔日一早便跟着武卫出了门。
大约是二哥吩咐了府中人尽听我的吩咐,顺着我的心意行事,自从我上回差一名武卫去打听了联兵事宜,那名武卫一有消息,便前来与我禀报。
今日提起桓,说桓境内义军复起,大有不破王都终不还之势;又说在于二公子府上养伤的白朽伤势加重,二公子想请名医来为他看诊,哪知名医尚未入城,便被暴|民杀了,眼下白朽性命堪忧。
我问:“桓宫里的太医呢?”
武卫道:“消息里没提,八成是被桓太子白桢拦着,不允宫里的太医给白朽诊治。”
想想也是。
这个太子白桢,争皇位争得疯了魔,眼下桓境内乱成这样,他竟还有心思与只剩半条命的白朽内耗。若叫义军攻破了皇都,他连皇位都没得坐。白朽好歹有领兵的本事,先让太医的白朽的伤治好,命他带兵出去平乱不好?
实在是本末倒置。
武卫续道:“这回义军来势汹汹,桓本来仍是托付于二公子帮忙平乱的,谁知于二公子领兵走到城门口,又被一道皇令召了回去,桓随后另派了一个不怎么有本事的将军去和义军交手了。”
我问:“那皇令是白桢下的?”
毕竟白桢一向忌惮远南于家。
“不是,是桓帝下的。”武卫道,“倒是那桓军与义军交手时,发生了一桩事甚是奇怪,那义军头子……”
“行了。”我道,“不必说桓了。”
我从前打听桓的消息,是因为于闲止搅在里面,盼着能从细微处窥得他的身影,而今我与于闲止已没了干系,桓的消息听听便罢,扯远了,便觉得聊赖了。
武卫应“是”,转而又说起二哥与慕央云云。
时已近晚,我一面听着,一面注意着院门的动静。果然没过多久,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南行到门口,仔细迈过门槛,颇兴奋地对我说:“娘亲,阿南方才在刘府外遇着了一个人!”
他手里拿了一张红笺,兴致勃勃地扑倒我膝头,仰头道:“是那日咱们在桃花林里遇着的那个妇人!”
我愣了愣,不由看向跟在阿南身后的武卫。
武卫面色有些难堪,低低唤了声:“公主殿下。”
阿南举着手里的红笺递给我:“她说她快成亲了,邀我去她的成亲宴上观礼。”
“那桓……不,那位妇人,”武卫道,“那位妇人说,当日在桃林一见,她便十分喜欢小公子。得知他是刘府上的,今日特地前来,想问小公子一家人能否去她的成亲宴观礼。末将已回她了,说小公子不日要出远门,只怕是赶不上去她的成亲礼。她或是见小公子失望,便将带在身边的这张红笺赠给了小公子,权当请柬。”
我接过红笺一看,这是一张未写完的喜帖。
没有受邀人的姓名,也没有署名。
大约是那桓公主想问清阿南的父母名讳后,再与于闲止一一填上。
但我仍是认出了红笺上,“缔结良缘,永以为好”八个字。
这八个字出自于闲止之手,是他一笔一划亲手写上的。
我不知道这张红笺为何会出现在我手里,不知那桓公主究竟是认出了阿南,还是透过阿南,认出了背后的我。亦或者,她并非有心为之,她只是觉得阿南长得有些像于闲止,觉得那日在桃花林间,阿南很得于闲止喜爱,所以想借着邀他观礼,来讨于闲止欢心。
阿南头一回收到这样的喜柬,原本是十分开心的。可他仰头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蓦地问:“娘亲,你怎么了娘亲?”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是不是难看至极,还好绣姑熬了药端来,看了看阿南,又看了看我,不动声色地将红笺从我手里抽|出来,温声道:“公主,该服药了。”
我将药汤一饮而尽,胸口的闷痛却丝毫不减。
但我不能叫阿南看出来。
我牵过他的手:“娘亲没事。”又看向院中一名婢女,问:“晚膳备好了吗?”
婢女道:“回公主的话,晚膳还有一阵,但正屋里有刚做好的点心,小公子可以先用一些。”
我点了点头,正要带着阿南回屋,这时,一名刘府的护卫匆匆入院,拱手道:“公主殿下,远南王忽然来了刘府,说……想要见您一面。”
我顿住步子,默立片刻,道:“不见。”
“可是……”那护卫似是迟疑。
“可是什么?公主的话你也不听了吗?”绣姑斥道。
“是。那小的这便去回了远南王。”
我带阿南进了屋,令他用了些点心,他似是想问我为何不见于闲止,时不时便从眼风里觑我。但他到底是敏锐聪颖的,终将问题压在了心头。
不多时,晚膳备好了,我略略用了几口,一时想到阿南拿回来的喜笺,想到缔结良缘,永以为好,想到于闲止竟在这个时候来见我,只觉胸口闷得比先才还要厉害,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了。
我对绣姑道:“你帮我煮碗安神的汤来,我睡一会儿。”
绣姑欲言又止地看我一眼,大约想说安神汤服多了对身子不好。
可她还是将劝慰的话咽下,点了点头去了。
我就着安神汤的药效,迷迷糊糊地倚榻睡去,但并未睡踏实,朦胧间,还能听见屋里屋外的动静,还能感受到天光渐渐淡去,日暮四临。
屋外传来叩门声。
刘寅道:“公主,您若醒了,可否出来听老臣几句话?”
这里虽是刘府,但刘寅甚少来我的院子,我想到二哥二嫂明日就要出征,怕有什么要事,整了整衣衫,出声应了。
刘寅一见我便拜下:“公主,远南王眼下仍等在府外,老臣恳请公主,出去见他一面。”
我微蹙起眉,还未开口,他又道:“焕王爷与聂将军护公主心切,若得知远南王来了刘府见公主,势必要从淮安府赶过来。老臣知道公主与远南王之间有龃龉,不愿见他,但远南兵马明日一早就要与随兵联兵出征,若叫远南王一直在刘府门口这么等下去,惊动了焕王爷与聂将军,彼此之间起了冲突,耽误了联兵计划,实在是因小失大啊。”
他说到这里,径自一撩衣摆,朝我拜下:“老臣还请公主三思。”
我弯身将他扶起:“刘大人请起。”默然片刻,点头道:“好,我出去见他。”
暮色已至,天末一团云霞艳色。
于闲止等在这烈烈黄昏里,一身银铠白袍尽染昏黄。
他见了我,唇角动了动,牵出一个笑来,唤我:“阿碧。”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道:“人你已见到了,若没有别的事,远南王可以回了。”
于闲止沉默片刻,才说:“阿碧,我与白柃其实……”
“远南王何须与我解释?”不等他说完,我便打断道,“你与白柃什么?你想说,你与白柃定下婚约,你要娶白柃,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想说,你这么做都是为了远南,要与桓结盟,就必须娶桓公主为妻?你想说,你心中根本没有白柃,只有我?”
我看入他的眼:“你为何今日才来?”
他似愣了一下:“什么?”
“远南王为何今日才来与我解释?不正是得知阿南接到了白柃相赠的喜笺,发现纸包不住火了,所以匆匆赶来,想看看能否补救吗?”
我道:“你若真有心顾虑我的感受,你初到淮安的第一日,便该来刘府将实情告诉我。今日才来,太晚了。”
于闲止垂下眸,半晌,似是自嘲地笑了一下:“嗯,是我对不起你。”
短短几个字,已不再多做分辩。
我点头:“好。那你必然也记得,我当初说过的,你若负我,你我今生瓜葛尽断,一生绝不复见。”
我道:“今日一见,即是你我最后一面。”
于闲止看着我,眸中浮浮沉沉,片刻,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我:“我这些日子,给阿南起了几个名字,拿不定主意选哪一个才好,你挑一个吧。”
我看着他手里的信笺,没接,道,“你日后自己给阿南吧。”
于闲止的手顿在半空,慢慢收回,应道:“好,等从小河洲回来,我着人拿给他。”
我道:“也不必了,再过几日,阿南就要随我回京了。”
“你要走?”他一愣。
“我不该走吗?”我道,“淮安本不是我故乡,我在外流落经年,是该回家了。”
天末云霞褪去,暮色化成苍茫的蓝,笼在府外街头,像一团晦暗的雾。
我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于闲止默立一会儿,道:“明日我要出征了,你二哥说,你不会前来相送。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他的眼底染上暮里的雾,寂寥像秋,可明明春尚未过去。
“闲止哥哥。”我道,“我累了。”
这么多年,我太累了。
于闲止定定地看着我,眸色黯下去。
片刻,他安静地笑了一下,指了一下刘府的府门,说:“我看你进去。”
我忽地想起很多年前,我方从冷宫出来,乍然听闻那个害我入冷宫的凤姑被他收入王府,对他说,就这么,算了吧。
当时他也是像这样指了一下天华宫,说,我看你进去。
我还记得那日有茫茫深雪,将他的发丝染得花白一片,一如眼前苍苍暮色,披在他的肩头,叫人忽然想起一个句子来,朝如青丝暮成雪。
我不知道那一晚,于闲止是何时离开的。只记得他踩着深雪走路时,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大约因为远南没有雪。
后来,我每每至睡梦里惊醒,梦里都有一个踽踽而行的身影,他或是走在大雪纷飞的山麓,或是走在荒烟蔓草的广漠。
我一直后悔没能陪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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