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我没有胡闹,沈羽是辽东王的三弟,也是大随的守边大将,他的身份一直介于朝廷与辽东之间,以至于大皇兄不敢重用。而无论我究竟是何人所出,名义上终归是大随的嫡长公主,沈羽没有袭爵,我嫁给他,就是下嫁。”
“既是下嫁,我就不必远赴辽东,只需在宫外建公主府,沈羽为驸马。这样一来,非但沈羽可以彻彻底底地归顺朝廷,他名下的四万精兵,亦当并入我大随的正统军,得名将,得精兵,此为好处之一。”
“更重要的是,如今平西与远南蠢蠢欲动,燕桓两国虎视眈眈,辽东在大随腹地之内,万不可再出岔子,我嫁给沈羽,其一,分去辽东兵力,削弱辽东势力;其二,便是大皇兄不派沈羽出征,留他在京中,亦可为人质,令辽东王沈琼不敢妄动。”
我看向二哥与慕央:“阿碧没有拿自己这一辈子的福泽当笑话,更不想虚掷这一世光阴,做出嫁给沈羽的决定,我亦在心中反复衡量不下百回,但四海之内,唯有嫁给他,才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如今平西与燕地勾结,远南手握沈羽的四万军,又与桓国廉亲王暗中结盟,倘燕人入侵北漠雁关,远南坐山观虎斗,等两败俱伤了,举兵来犯,那时的阿碧当如何自处?”
“我始终是大随的公主,无论嫁与何人,无论去往何方,倘我依照大皇兄的意思,做了于闲止的王妃,有朝一日看他挥兵北上进犯我家国,看千里江山沦为焦土,那时的阿碧,除了殉国,可还有别的路可走?”
我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还不如嫁给沈羽,反倒能活得长些,坦然一些。”
二哥的面色郁结得能拧出水来,语气里的怒意丝毫不减:“那也不行,你与沈羽天远地远的两个人,你心中无他,他心中无你,便是嫁了,日日相对,久而久之亦会离心离德,何况以沈羽之智,何尝算不到你嫁他是困他作质,他往后几十年可会真心待你?不过做成一对怨侣。”
我道:“古来公主,有几个敢奢求真心?”
或是做化解征战的牺牲品,或是随国亡,与君主葬,自然也有好命的,少时骄纵,长大后,被君主指给一个不称心却于王朝有用的人,只此一生。
只此一生,何曾敢言情之一字?
我从前不甘心,但我现在认命,我是公主,婚嫁二字,才是我能为家国担起的责任。
慕央沉默许久,道:“公主若嫁给于闲止,至少他会真心待你。”
我看向慕央:“将军当年为何不娶阿碧?为何要一夜之间改变主意?”
“是因为得知我实为淮王之女,怕将来江山乱起,凭你之力再护不住我,因此将我推开,推去远南,推到那个你们说普天之下,唯一一个既能保得住我,又能真心待我的人身边?”
“可五年前,你们要把我推到于闲止身边时,可曾问过我一句,心中可有他?”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既然那时没有问,时至今日,亦不必再问。”
我笑了一下:“其实我说嫁给沈羽,已是很不肯委屈自己了,如若不然,我最该嫁给沈琼。”
外间风雪变大,天已有些暗了,从将军府回九乾城,驱车要行一个多时辰。
我离开将军府的时候,二哥没有来送我,他仍是气极,没有应我一个字,但他能有这样的反应,便说明我的话他终究是听进去了。
慕央提着灯,一路将我送至府门外,等小三登赶马车来。
临上马车前,慕央又唤住我。
他问:“阿碧,你方才说,当初先皇下旨让你嫁给于闲止,你心中不曾有他,但时至今日,你心中可是已有了?”
我愣了愣,蓦地想起那日于闲止说,或许是我自欺欺人,只愿将心有远山四个字拆开细品深铭。
阿碧……你心中真的有吗?
我看向慕央:“我不知道。”
我不敢有。
慕央的眉眼在风雪里显得很静,手中风灯也幢幢,片刻,他沉默地笑了一下,说:“这样便好。”
回到宫里已过宵禁,小三登在宫门递了牌子,架着车要从角门入,刚走了几步便停住,隔着车帘与我说:“公主,世子大人似在角门等您。”
我迟疑了许久,才下了马车,于闲止已擎伞向我走来了。
离得近了,他说:“我离开府天已暮了,怕去慕央府上平白与你错过,因此在这里等。”
我这才想起此前他让莫恒带话说,若他得闲,便来慕央府上接我回宫。
我那时并没有将这话当真。
一旁的内侍递来风灯,我顺手接过。
于闲止沉默地看着我,向我伸出手,淡淡笑了一下道:“阿碧,我送你回宫。”
他的眉目在霜雪中浸得久了,带了三分清寒,但这一笑,白日里的淡漠已尽数化没了。
我方觉在我与他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他容我,忍我,在他仅余不多的方寸天地里,做出最大的让步。
可也仅仅是这一寸的让步了。
儿女情长或许可以坐下说清道明,可大随,燕地,平西,远南,在坐皆是英雄,疆土割据,江山天下又当如何言表,倘坐下都是鸿门宴,还妄图杯酒释兵权么?
我有些难过,真心难得,可是真心无用啊。
也罢,大皇兄大婚在即,到那时,我要嫁的人便不是他了。
这一场浮梦清欢,快到该醒的时候,便是多一刻沉溺,又何妨呢?
我上前两步,将手放入他的手中。
他举着伞,我提着灯,带我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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