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严重的拘束恐惧症，最初在收容所度过的那段动弹不得生不如死的日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所以当我终于又能活动身体后，我捏响了每处关节，气泡破裂的啪啪声此刻听来如此悦耳。
——刚才发生的一切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以灵体的形态被卷入时间漩涡，即使我不是什么物理学家也知道这绝不会是件好事，果然，咆哮奔腾的时间流宛如一台有无数刀叶的绞肉机，而我正是被丢进里面的无法挣扎的“肉块”。清醒着被撕裂成千百碎片可不是值得夸耀的事迹，没有肉壳子的人感觉不到疼痛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眼看着自己像朵炸裂的烟花四处迸溅；但在意识要随之消散的那一瞬间，我被一片白光包裹——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怪奇的生物，在我和红头罩被冲散前就追在我们后面的那个家伙。在我目睹它的同时我从千百碎片又重组成了一个整体。我猜是它做的，虽然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做。
自称是“廷达罗斯”的生物和我打了一个赌，而我又别无选择。
——所以我再次苏醒以后，发现自己被塞进了一具陌生的身体里。
现在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到处附身的幽灵，可又能怎么办呢，我受够了连根手指都无法移动的灵体状态，而且我必须要赢下廷达罗斯的赌注。
——所以我现在他妈的在哪儿？
——所以我现在又他妈的是谁？
我环顾四周，发现在时间漩涡中打旋时窥见过类似的破败光景，但这无法减轻我一丝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哥谭废墟时的震惊。
眼前的建筑已经塌了大半，我看了好久才认出这是哥谭警局，GCPD的牌子早不知道去哪儿了。墙体上满是弹孔与烧焦的痕迹，像是经历过战火的摧残，怎么的，莫非阿卡姆常客们又在搞事？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暂时还是别进去了。
毕竟我现在是真实的血肉之躯，我摸了摸脸又摸了摸别处，确定这大概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的身体，而且非常虚弱无力，没准正是由于她刚去世所以我才能“进来”。不再是那个混血的人型武器本该是件喜忧参半的事，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坏消息的部分明显居多。
我顺着曾经熟悉如今荡然无存的街道缓慢凭记忆步行，一路上不断刷新对这座城市毁损程度的认知，最后我挑了一块缓和的高地爬了上去，举目四望满目疮痍：哥谭真的成了废墟，人类生活的痕迹全被杂草野藤取代。那座彻夜无眠的堕落之都，如今倾颓得只剩瓦解的水泥。
不知怎的竟有些心酸悲凉的感觉，我抽了抽鼻子，毕竟我见识过它当年耀眼夺目的繁华妖异。
但现在可不是感伤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从斜坡滑下地面，狼狈不堪却能减少受伤的概率。可这么点儿活动量还是让我直喘粗气，我太久没有呼吸过，人类的躯体限制真多，空气争先恐后压入肺部带来一阵闷痛，我捶了捶胸口，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空气太清新了。
不是指汽车尾气令人怀念。拂面而过的凉风中嗅不到一丝腐败气味，恐怕不能说是件好事，这代表没有尸体，至少没有还能腐烂的尸体；我走了这么远，没有发现一点儿有人活动的迹象，没有死难者又没有幸存者，那人都去哪儿了？
廷达罗斯不会把我丢到人类已经灭绝很久的时代了吧……我打了个寒颤。
随即我排除了这个可能，我现在所在的这具身体不还很新鲜嘛。那么哥谭市民都跑到哪儿去了，不会是爆发了什么战争后改为太空殖民了吧。
撇开这些无法得出结论的东西先不管，究竟是什么“战争”能导致哥谭覆灭，这可是座大地震后一度沦为无主之地都还能苟活下来的恶鬼之城，我开始怀疑恐怕不只是阿卡姆狂欢那么简单。
不过很快，我就逐一获悉了答案。
我大概只穿过了两个街区就迷失了方向，残砖碎瓦和坑洞彻底埋没了道路，使我在记忆与现状间摇摆不定，最后只能放弃。何况分辨方向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又没有哪里可去。我找了片不那么硌屁股的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个更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
我饿了。
我翻遍了衣服口袋，甚至抠了抠上面打着的补丁，连饼干屑都没有。风化严重的石料看起来也不好消化，我苦笑着抬头望了望天空，现在可没法晒晒太阳就能活命了。
——等等，那个不断变大的小黑点是什么？
我眯起眼睛，不行太远，我不再有那双堪比望远镜的氪星瞳仁了。不过我的疑虑并没有持续太久，那个不断变大的黑点确实是在笔直地朝我飞来，很快我就能用肉眼看清那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立刻后悔没有拔腿就跑，因为会飞的可不只是超级英雄。
那介于昆虫振翅与机械运作之间的噪音吵得我头痛，尤其是就在耳朵旁边嗡嗡的时候。被高科技盔甲盖了一半还能看出很丑的灰绿色怪物脸让我认出了它，是类魔，正联战争里排队送的那种。
类魔尖啸着，冲我就是一爪。
看起来并不是想把我捉去同化，而是打算直接弄死我，不过这两种情况对我来说都一样糟。我就地一滚躲了过去，类魔立刻返身接着攻击。搁以前这会儿我已经把它手撕了，今时不同往日，我只能瞅准机会给了它一砖头，然后掉头没命地往最近的建筑里逃跑。
结果没蹿出二十米我就被撂倒在地，类魔也给了我一砖头。
抱着头满眼金星在地上疼得打滚，很久没这么菜了，但现在不是该计较的时候。类魔踩住了我，发出更加恐怖的尖啸，得嘞，类魔骑脸怎么活，完全没法打嘛，我最后扇了它一耳光，放弃挣扎地闭上眼睛，这肯定很痛。
不过该怎么说呢，天不亡我，我从来都得不到解脱。
在它用尖牙利爪或赏脸用高科技武器干掉我之前，类魔被人一脚踹开，随后那个勇士便和它厮打在了一块儿。然后不等我决定好是过去帮忙还是保命跑路，那边已经结束战斗，我的救命恩人赢了，他一定不是第一次同类魔对抗。
——这大概是我见过最寒酸的蝙蝠侠了。
他的腰间保留传统般还配着条万能腰带，不过好几格都损坏到无法修复；贴身软甲外套了件风衣，明显也补了又补，倒是很衬哥谭的满目破败，看来城市守护者又和堕落之都同甘共苦。带着尖耳朵的头罩也已破旧，原本该是白色护目镜的位置露出了一双蓝色的眼睛，意料之中。
这让我多少也对这个未来蝙蝠侠——应该是未来吧——感到些许亲切，乖乖坐在那儿等他走近。
不过他并没有上来就盘问我，而是取出纱布叫我按住额头，经他提醒我才发现在刚才的袭击中我受了伤，抹了一把满手是血，眩晕和疼痛跟在这滩红色后面涌上。这个蝙蝠侠本来打算询问我的名字，看我这样也就打消了念头，他拉我起来，发现我腿软得走不了路，便背朝我蹲了下来。
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但说来有些丢人，我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晕了过去。
然而我并没有安稳多久。
我被吵醒的时候他正在下一条很长的阶梯，几个人迎了上来，我听到他们惊喜地说了一句：
“是个孩子！”
“是个孩子，”蝙蝠侠重复了一遍，“说明还是有孩子活下来了。”
他们从蝙蝠侠背上把我接下，几个人轮换抱着我走。我多少缓过来一些，窝在他们有些硌人的怀中偷偷观察四周——我想我认得那个钟乳石。
这里是……蝙蝠洞？
——这里是蝙蝠洞。
他们路过原来停蝙蝠车的空地后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然而好多设备不见了，还有几处塌方，蝙蝠洞在这个时代也寒碜了不少。甚至都听不到那些高频的叽叽叫声，恐怕连原住民蝙蝠群也不知所踪。
不过若论最大的改变，还得说是蝙蝠洞里居然挤了一百来号人。
看来蝙蝠洞被改成了幸存者的避难所，所以地面上才没有留下人类生活的痕迹。
我注意到一点，那些幸存者当中没有小孩。
这能解释他们见到我时的惊喜，但也意味着一个糟糕的现状。
他们的惊喜果然渐渐地也变成了隐忧，一个女人提道：“蝙蝠侠，我们的食物剩得不多了，你这个时候带一个孩子回来……”
“先把我的给她，我休息一下就再出去找。无论如何都要让她活下来。”
蝙蝠侠说完就朝蝙蝠洞的最深处走去，我看到他脚步有些拖沓，恐怕刚才也受了伤，但只能咬牙硬撑着。
我下意识地就想跟在他后面，这时却过来了几个人挡住了我的去路。他们帮我简单处理了伤口，还端来了盆不太干净的水示意我擦洗一下。很明显这帮幸存者已经适应了没有隐私可言的拥挤群居生活，但我还没有，所以我只是洗了洗脸和手脚。感谢这盆水，我也看到了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褐色的短发，蓝眼睛，几颗小雀斑。
我认出了这具身体的主人，我没见过她，但我以前从SD13那里听说过她：詹妮罗莱。
不知只是巧合还是廷达罗斯有意所为。
我根据她的年龄推了下，大致明白了这个时代是什么情况。
——我所见到的这一切苦难，不是人类文明凋零的必然，而是天启星入侵带来的苦果。
蝙蝠侠是这群幸存者的首领，他每天都定时出去巡视周围，隔一段时间就会走远一些去寻找物资，但我来这儿后的几天里再没见他带回新的幸存者。
他住在蝙蝠洞最深处，那里单独隔出了个简陋的房间，除非必要他并不和其他人有多少往来，倒是还保留了些蝙蝠式的孤僻。幸存者们也自觉不去打扰他，毕竟他是最需要充足休息的那个。
这对我去找他造成了些障碍，但除此之外我并没遇上什么困难，所有人对我都还算友善，甚至在物资这么匮乏的情况下我占用的都是最好的那份。看来他们是真的想让我活下来——不，不是针对“我”，他们是在努力争取能有一个孩子存活下来。
在我是唯一小孩的同时，不时还会有幸存者死去。
参加过当时给我裹伤的那个女人的葬礼后我知道了为什么没有尸体：火化，骨灰撒进蝙蝠洞下的那个“深渊”，像是怕招引来类魔。
我和那个女人只能算一面之缘，没什么太多感情，但我参加过葬礼后更坚定了要去单独面见蝙蝠侠的决心，原因很简单，那个女人是被袭击身亡，伤口却明显是人类制造的。
于是趁着他们还在祈祷，我溜去蝙蝠洞深处，去打扰“绝对不能打扰”的蝙蝠侠。简陋小房间的门缺边少角却有着与周遭不符的奢华，乍一看挺像首领专供，我却认出这是韦恩大宅里布鲁斯书房的那扇，不由叹了口气。
“首领。”知道他正在里面，我轻轻敲了敲门。
果不其然。“走开，找别人玩。”
“你一天没吃东西了，他们让我来给你送饭。”我随口扯了个谎。我两手空空，何况也不剩什么食物能让我给他送了。
“放在门口，你走吧。”
我翻了个白眼，左右看看确定附近没人，再次敲门：
“你是自己开门还是我撬锁进来，达米安韦恩？”
不等他回答，我拨弄开门锁便走了进去，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蝙蝠侠伤得很重，药品告急，他缠在身上的绷带脏兮兮的，看血迹的颜色不知反复用过多少次。难怪他不出去的时候都把自己关在这里，首领这副样子如果被别人看到……他们本来就难以为继。
我不由一阵心疼。他可是达米安韦恩，刺客联盟少主加韦恩家小少爷双重身份，怎么沦落到要吃这种苦。
他成为蝙蝠侠的时间线不该是这样的。他甚至连一只叫阿尔弗雷德的黑猫都没有。
不过他这个蝙蝠侠依旧亲切地不知领情，比起我脸上担忧的神色更关心别的。我进门不久达米安立刻忍痛扑了过来，门在我身后被他嘭的一声摔上，而我本人被他单手拎了起来摁在门上。
“你究竟是谁！”他没来得及戴上头罩，表情凶狠得像要生吞了我。
“詹妮，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我示意他冷静。
“你怎么会知道我是——等等，你是詹妮，你是那个……车载AI詹妮？”
他仔细地端详了我的脸，眉头越皱越紧，但还是松手把我放了下来。我被他勒得咳嗽了一阵儿，心下惊讶，达米安竟然还对SD13曾引出的那条时间线有印象，这我倒是没想到。
“你又想做什么？”他冷静了下来，凛声质问，“是SD13叫你来的吗？”
我朝他打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不好意思，重新介绍一下，这具身体的主人是詹妮罗莱，但我这次又不是原装的了。”
他脸上的表情随着我的话语一点一点发生变化，从眉头紧锁到不可置信，不知怎的我有些感动，不用我明说他也认出是我了吗？
蝙蝠侠迟疑了一下，缓缓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颊，像是要确认我真的存在。他的拇指轻轻擦过我的眼角，在那里留下了熟悉的体温，也许是因为他看到我又是一双蓝色的眼睛。
“……杰茜？”他的喉结滚动着。
我握住他的手，“达米安，是我。”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我和达米安迅速交换了一下各自掌握的信息。
我的时空旅行对眼下的状况没有什么帮助，所以我只是大致一讲，没有提到我被撕碎又重组的事，更没有和他提及同廷达罗斯的赌注。
而我对现状的猜测有不少在达米安口中得到了证实：
在我和红头罩跌入爆音通道以后，正联并没能当场制服SD13。小丑病毒发作了的人型武器变得更加棘手，她表面上蛰伏起来，等到正联意识到事情不对时，已经诱杀了不少超能力者，她习得了他们的技能并再次进化。
除此之外，化身Jokess的她采取了卓然有效的行动。达米安显然不想详谈这点，我只知道是她设计杀死了蝙蝠侠。不过我大概能猜到SD13用了什么手段，我看到达米安攥起拳、手背青筋爆起。
正联副主席的牺牲令正联一众陷入了激进的寻求复仇，正如她所愿。毕竟她才是被灭族之恨疯狂折磨着的那个，自然知道怎么令复仇的烈焰将人灼烧。当然了，单凭她一个，要去对付剩下的超英，SD13可不会冒这种风险——她投靠了天启星，投靠了达克赛德。黑暗君主借给了她力量，作为交换，她杀死了超人。
然后是其他人。
地球沦陷。
“格雷森接过披风，组织起了地球联防军，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托德一直没有出现。德雷克从来都是个胆小鬼——但也不能怪他，那时我们已经没有可以反抗的力量了，他的尊严与剩下的人类之间，德雷克选择了后者。可他不该试图和一个疯子打交道，德雷克是在谈判桌上被杀害的。”
提到几个兄长时，达米安眼眸一黯。
“现在轮到我了。达米安韦恩在空袭中被炸死在倒塌的韦恩庄园里，他们更需要的是蝙蝠侠。”
“可是情况不容乐观，对吗？”我尽力说得委婉。
堕落之都什么时候都不负它这盛名。当阿卡姆常客与超英与GCPD的临时同盟被很快击溃后，市民们的团结便没能保持多久。现在的幸存者如此珍视我的理由很简单，我是唯一孩子的原因也很明显——
食物严重短缺的时候，成年人几乎都能挺过来。猜猜看他们是靠什么果腹，猜猜看孩子们都去了哪里。
“我制止了他们。可是幸存的人们在一个个死去，却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婴儿降生。”
现在情况又恶化了。
通讯系统早已瘫痪多年，就连达米安都不知道哥谭以外的情况，他甚至不确定世界上是否还有除他们外的幸存者。
“连我都看出来了，那个女人不是被类魔袭击而死，杀她的凶手是人类，她身上缺失了一部分，”我强压着厌恶与反胃，“目前还只是个例，可一旦继续发展下去，一旦男人们为了自己能多活一会儿而对女人们下手——迟早会彻底完蛋的。”
蝙蝠侠捻着眉心，掩藏不住的疲惫。
这让我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才是对的。
“信我，达米安。”
我拉过他的手，交握着放在自己胸口。
“我能让这一切都好起来。信我，达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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