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那天，琦离开了咸阳。
彼时晨光熹微，街市喧闹声嚣，她穿过挤满了摊贩和过路人的街道，在出城门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咸阳城。
“驾！驾！”
马车从她面前疾驰奔过。待尘埃散尽，琦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乐瑾。
琦微微眯眼，没想到临走前最后见到的人，居然会是她。
”你打算就这样走了？”
要不是云起说漏嘴，她都不知道琦今天就要走。
她们隔着一段距离，人流在她们之间攒动，也有人看她们穿着不凡，多看了她们几眼。
乐瑾气息微乱，一路追来双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神流露出来者不善的意味。
琦脸上莫名有种被刀尖剐过的冰冷感。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有我想去的地方，一个人自由来去，不也挺好的吗。”
“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话跟我说？”
“我确实有很多话想说，不过到目前为止 ，我确实跟你没什么好……”
你确定你要这么说？
乐瑾抬眸看着她，威胁感满满的一双眼睛因为寒风入眼而蒙上一层雾气，仿佛马上就要蓄满泪水。
……可恶！
她好不容易做足的气势啊！
突然有种欺负人的罪恶感，琦忍不住扬起眉梢，“你该不会因为我不辞而别就要哭了吧？”
乐瑾哼道：“少自作多情了，我是有些话想问你，不然我才懒得大清早追出来，你又不是金子做的，喜欢你能让我吃饱饭吗。”
“那你追到这里是想问我什么？”
乐瑾撇开脸，大步走向路边的一家茶馆，“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我们借一步说话。”
茶馆里。
乐瑾随便要了一盅茶，打发店小二出去。
雅间里只坐着她们俩。
乐蓬提起不断散发热气的茶盅，倒了一杯茶给对方，开门见山地问正在揣测她来意的某人：“云起告诉我说你要走，我还以为他在说笑，你怎么突然之间想要离开咸阳？”
“我很早就想走了。”琦没动乐瑾给她的茶，“上次去东郡接应你们只是我临时起意，之前和你哥哥分道扬镳时我就不打算再回来，我不喜欢咸阳这个地方。”
有秦王坐镇在咸阳宫中，权臣的眼线遍布在这里的各个角落，谁要是稍有异动，便像散出了气味的骨头，会引来一群凶狠的狗。咸阳并不是琦理想的久居之所。
乐道在这一点上和琦深有同感。
不过她没忘记出来的目时，“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我不会回来了。”
“这可就难办了……”乐瑾沉沉地叹了口气，弯起杏眸笑起来，“看来我得一次性把事情解决干净。”
琦还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只见她“噌”地站起，手中一道剑光当空劈过来！
琦下意识撤退反击，却为之已晚。一柄锋锐无双的剑似破弦的箭矢撕裂秋风，锵的一声钉入琦的脑袋边！
被这一剑带来的诡异杀气慑住片刻，琦心有余悸地望向俯视着她的乐瑾。
“你到底对星魂做了什么？”
她慢条斯理的语气，和动手时的冷厉完全不像一人。
琦对这个小姑娘又有了新的认知。
星魂身体的异常，乐瑾已经察觉了，星魂当然不可能告诉她自己身体有恙，正因为这样，乐瑾才更加不放心。从星魂嘴里是挖不出什么的，她只有从琦这里下手。
琦心里燃烧起惊怒的火，却不敢在陆离剑的威慑下轻举妄动，“我只是在他身上试了一种药，一种你也试过的药。”
见小姑娘的表情惊然变冷，琦出奇地变得平静：“你被当做长生不老药的试药人，快要死的时候，是你母亲为你找到了可解世间百毒的华笙枝，救了你的性命，我一直不确定华笙枝是不是长生不老药所缺的最后一味药，也苦于找不到华笙枝，是你们给了我机会。”
是你们给的机会啊。
至始至终，她只想炼制出完美的长生药，如今夙愿已了，就算是死，她也没有遗憾了。
“你是从青牙谷里出来的巫医！”乐瑾一个字一个字狠狠地咬道。
琦没否认。
乐瑾恍然理清楚了最近种种事情，怒极反笑：“我说呢……我就说为什么云起非要我去求你……你居然联合他一起利用我。”
“你何不去问问云起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
“你给我闭嘴！”乐瑾已经不想再听了。
一把拔/出插/在墙壁中的陆离剑，她冰冷的盯着巫琦。
“你不会杀我的。”
琦握着乐瑾攥紧的手掌，掰开她的手指，似乎在一点点抚平她的怒火。
“就像你无数次原谅你哥哥，原谅他离开青牙谷对族人不管不顾，原谅他总是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缺席，你也会原谅我的。”
“你曾经对你的父亲还有历代先祖发过誓，会成为最好的族长，会爱着每一个族人，会不分彼此，永远庇佑他们。”
这可是琦听到过的最美的情话。
“所以你不会杀我的。”
乐瑾甩开琦的手，“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
“至少我比你哥哥更了解你。他仍然把你当做小丫头，以为只要是为你好就可以摆布你，殊不知是你一直在忍受他。他没有改变，你却不是以前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丫头了，不然你们怎么会相逢这么久却仍然有疏离感呢。你看我说的对吗？”
“你说得很对，你确实很会揣度人心，不过有一点你错了，我并不是不会杀你。”一剑抵在琦的脖颈上，感受到琦的僵硬，乐瑾不客气地道：“既然是你炼制出的长生不老药，那就把它的解药给我。”
“我没有解药。”
她一生都没研究出长生不老药的配方，现在才得偿所愿，哪还有功夫研究什么解药。再说了，吃了长生不老药，还想要解药，估计傻子都做不出这种事。
“如果星魂出了什么....”
“云起和你得付全责！”琦高声打断乐瑾的话，说，“是你们没有能力救人来求我的，我只是顺势而为而己。”
“……”
乐瑾突然觉得手好痒，好想失手刺死这讨厌的女人。
她一脸被戳到痛处的难看，琦放柔了颜色，“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不开心，长生不老药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梦，你却如遇洪水猛兽，你压根不需要害怕，我不会让任何一个试药的人重蹈昔日覆辙。”
“你闭嘴吧！”乐瑾稳稳地握着陆离剑，剑锋始终不偏不倚地抵着琦的心脉，“长生不老药是你梦，不是我的梦，我只是族中之人炼药而被选中的试药者，我仅仅只是那万分之一中侥幸活下来的人。”
“长生不老的美梦是你们给自己编织出来的，我不觉得它有多美好，它只给更多的人带来了噩梦。”
“吞下那颗害死无数族人的长生药，明明大家都死了，只有你活了下来，所有人的死都成了你的嫁衣，就好像那些人的死本与你无关，最后却成了你杀死的，你不得不背负残害无辜族人的罪恶感，你不觉得可笑吗？”
琦怔住，“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是这么想的。”
她爱星魂，所以她不愿意他也经历一次灼肤之痛，更不愿意他才逃出了阴阳家的束缚，又陷入另一种囚笼。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都是一个人最自然的选择，正因为生命短暂，每一秒每一刻才值得被珍重。
她一直认为最好的爱情，便是生而同衾，死亦同穴，待韶华逝去，与子白首。
长生不老从来不是她的梦。
“你走吧。”乐瑾收起陆离剑，“这一次，我不欠你任何东西，我们两清了，下一次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拿星魂试药，还妄想她感恩戴德，做梦去吧！
……
……
琦在咸阳消失的第二天，乐瑾跟着星魂回了国师府，那是昔年星魂被封为国师时，嬴政一同赐下来的，只是星魂常年住在阴阳家，所以国师府只有几个下人日常清理打扫，住现在要住的话还得重新换置些用具。
云起内心自然是极不情愿妹妹离开自己的，无奈乐瑾对他隐瞒自己的行径很愤怒，夺走了胖团子——那只养不熟的白眼猫老早就想跟着它小主人跑了，留云起孤家寡人的过日子，过了好几日云起都忘不了妹妹走时恼怒的目光。
“姒风！你竟然隐瞒我琦的所作所为，你这个大骗子，又把我当傻子糊弄！我下次不会再这么好骗！你休想我再相信你！这一次，我再也不会原谅你！”
还有一门心思不想她担忧的星魂！欺瞒她的行为同样不容原谅！
哼！再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乐瑾真觉得自己在他们心里就是个没地位又没作用的窝囊废。
搬到国师府整整七天，乐瑾都没和星魂搭过话。
星魂也算看出来了，这回真的把她气坏了。
向来沉得住气的星魂本想等她自己气消了就好了，没想到她真七天无话，气出病就不好了，无奈主动去屈尊示好。
“还生气呢？”
乐瑾最近和城西的刘老太医关系打得不错，三天两头往医馆跑，刘老太医见她对医术感兴趣，于是收她为徒，教她医学药理。
由此可见，他重伤的事到底刺激得她有多厉害，居然让一个惫懒、对医术毫无兴趣的人起早贪黑的学医。
星魂暗自咋舌，同时又有些吃味。
乐瑾瞥见星魂身影的时候，就有些心软了，结果他一句话弄得她无理取闹似的，乐瑾又有些气上心头。
我生不生气难道你大人的心里没点数么！！
“走开！”她烦躁地推开星魂，“不许来烦我。”
啧，这气多半一时半会消不了了。
乐瑾从医馆带了许多药回来，她抱着一堆药材往屋里走，一只傀儡飘进来告诉她伽南在外面。
她把药材交给傀儡，洗干净手出去。
好几天都没见到伽南，也不知道这家伙这几天都在捣鼓什么。
“你说什么？你要走？！”少女诧异的声音传出回廊，惊飞枝头寒鸦。
伽南点头说：“是，我打算回青牙谷一趟。”
“可是你一直不喜欢青牙谷，为什么突然又要回去？这不是自找难受吗，你脑子是不是锈坏了？”乐瑾作势摸他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奇怪啊，你没发烧呀。”
伽南抽了抽唇角，“我不是一时头脑发热。”
“你是不是也有事瞒着我？”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我只是出来太久了，想回去看看。”
他以为掩饰着眉间的煞气，她就看不来了吗？
联想到伽南对巫医的憎恶，以及琦的去向，乐瑾敢确定伽南回青牙谷的目的绝不是简单的看看而已。
“伽南，”乐瑾皱起秀眉很快又松开，“虽然我知道我有些强人所难，但是我希望你永远向前看，我希望你可以永远在阳光底下，忘了青牙谷活得开心一点。”
“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小瑾。”
伽南腰间佩戴着流萤宝剑，头发高绑成利落的马尾，英姿飒立。剑鞘折射着粼粼日光，光辉比锋鄂更加犀利冷峻。
他活过。
在他没成为长生不老药的试药品之前，他拥有过最炽热的梦。
后来他死了。
他比所有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我还活着，我会像你期待我的那样子过日子，可惜事实不是。我不像你，你还拥有无数可以期盼的未来，你必须得永远向前，而我不一样。”
“如果有一条路唯一需要我走下去，我想，那一定是来之何处，归之何处！”
他眉眼炽热，朝气又执拗。
连乐瑾都为之动容，“你想清楚了吗，你真的要回青牙谷？那里只剩一片残骸，即使你回到那里，那里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没关系，回去看一眼也好。”
乐瑾见他心意已决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好说：“既然你打定了主意，我只能先祝你万事顺遂。不过咱们事先说好，你要回去的盘缠自己想办法解决，我是不会白给你的，要不你写个欠条，算上利息，我再借你一点也成。”
伽南：“……”
呵，这如纸糊般一捅就破的交情啊。
早就忍她很久了，伽南一拳头落她脑袋顶上！
乐瑾抱头痛叫，一双杏眸凶巴巴的：“你要滚就快滚！我又没拦你，你打我干什么？”
伽南见她憋屈的瞪起眼睛，久违的开怀大笑，在乐瑾毫无防备时一把抱住她。
乐瑾：“！！！”
伽南没轻没重地拍拍她紧绷的背，“小瑾，我很高兴终于有一天我可以离开你。”
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一丢丢不舍瞬间烟消云散。
“那你还不快点滚蛋！撒手撒手！你卡着我脖子了！”乐瑾被憋的涨红，跟赶苍蝇一样的挥赶他。
伽南笑着放开她，转身便踏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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