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魂驻足在门槛外，目光扫过已经糟糟乱乱得不能入目的屋内，剑气打翻油灯，不慎燃起来的火星子烧着了纱幔，火烧得不大，但是再这么烧下去，过不了多久就得闹出火灾了。星魂随即看向屋里面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目眦欲裂凶恶无比的伽南，正欲行凶杀人的琦。
这两人……
看着琦不同寻常的微透明身体，星魂冷嘁一声，越来越不明白鬼族弄出这些玩意儿有什么用处。
莫名觉得星魂来者不善，琦僵顿着停住手里的动作，“眼神这么凶……莫非你想救他？可是据我所知，你和这小子关系并不融洽，你来……”
“哼！这个人你要杀就杀，我是相当无所谓的～”甚至求之不得，“不过我劝你动他之前，最好知会在下夫人一声。”
说是劝，还不如说是警告。
伽南是为数不多被乐瑾视为“朋友”之人，任由琦把伽南杀了，星魂绝对预见得到乐瑾知道后大发雷霆，迁怒他的画面，他可不想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惹一身他不想要的麻烦。
提及乐瑾，琦倒真有些顾忌。
那小姑娘的随身佩剑削铁如泥，逢鬼杀鬼，乃鬼剑陆离，是世间鬼魅的克星，就算琦再怎么厉害，碰到陆离剑也讨不到好处。
琦果断收起银针，走出去，与星魂对视：“既然你不是专门来救他的，那就是来找我的？过这么久才来找我，你倒比我想象中的更稳得住，跟我来吧，这里现在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有个煞风景的在，我想你一定不会愿意让你那小妻子从他口中得知你隐瞒她的事。”
琦先离开一步，等她走进屋墙拐角，向院子后的花地走去，星魂侧头朝被扣在墙壁上无法脱身的伽南微笑，“真狼狈呀～”
那讽刺讥诮的眼神！
那邪恶嘲笑的表情！
真是……
伽南额头蹦出大大的黑色十字！
啊啊啊啊啊艹你大人的！他一定要杀了这两个该死的混蛋！你们给劳资等着！！
深夜冷风习习，凛冽的呼声带来北方的寒意，风吹黄攀爬到廊柱上的藤叶，绕梁徘徊，吹动琦的裙角。
廊外的花地里，好多花已经凋谢殆尽了，只剩下一株垂丝海棠开得正盛。棠树长得不高，树枝疏雅纤细，垂开着满枝棠花，花苞纷披婉垂，在夜幕中泛着一层柔软的玉质光泽。
琦站在棠树下，花枝刚好垂到她鼻间，清雅干净的花香，有丝甘冽的甜意。
“我和伽南的对话，你应该都听到了吧。”
“如果你说的是你们那一番无理取闹般的争论，我确实都听见了。”星魂走到廊下的台阶底下，便不再近一步。
“我曾是鬼族的巫医，可惜巫医在这个时代不太受待见，大多数都把我们当做歪门邪道。”琦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你那小妻子问我你有没有救时，我其实不打算救你的，你受那么重的伤，神仙来了都难救，况且我从未救过人，我怎么救得了你。”
青牙谷那里的人对待任何事情专一且专注，最好的天赋要展现在最恰当的事上，所以她一生只做过一件事，研究长生不老药，就这一件事就耗尽了她全部精力，说起来，星魂算是她两生加起来唯一救过的人。
星魂负起右手道：“你这样的人不像是大义凛然，乐于出手助人之人，我很好奇，是什么原因驱使你改变主意。”
“看来云起没跟你说啊，为了救你，他可是拿同出一族的情分来求我，他以往因为个人原因最忌提青牙谷和族人，都做到这份上了，我怎么能不看在同族的份上试一试呢。”
星魂听了连连冷笑，“行了，别跟我提你那假惺惺的情意，我只想知道你的真实目的。”
这家伙洞察人心的本事出乎预料的厉害，琦不得不勾下一枝海棠，遮住大半张脸的情绪，“很难说得清我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你可以当我心思险恶想找个试药的，也可以当我当时昏了头，嘴巴没经过大脑思考就同意了，谁知道呢。带着强烈的目的做一件事，时间久了比干什么都累，你没必要深究我是不是有其他目的，只需要知道我救你这件事本质上只是救了你而已，并不需要你付出什么。哦不，也不完全是——”
“至少你得付出身体的安逸，忍受着不知道会延续多久的疼痛，痛苦活着。如果这算是代价的话。”
“哼，如此说来，你救我所炼制的药，确实大有文章。”
“我给你吃的，是长生不老药。”
也就是说——
这女人居然拿他来试药！！
星魂眼中顿现凶光。
琦解释：“此药药性炙烈，药性与你身体融合时，就算是致命的伤，只要有一线生机也能快速复原，不过却少有人承受得住它的药性。我早就说过你们不要后悔的，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救一个将死之人。”
“有什么办法根除之法？”碎发阴影下的眼睛，冰冷渗人。
“无解，你只能等长生不老药与你的身体的彻底融合，到那时候药性自然就消失了。”
“我需要一个具体的时间概念。”
“我不知道，也许三五年，也许更久，但只要你承受得了烈火焚炽的痛苦，早晚会解脱的。”
乐瑾九岁吃了长生不老药，十四岁药效才与她的身体彻底融合，她哥哥十四岁服用了它，十八岁彻底融合药性。不同的人，不同的体质，与药性融合的时间是不一样的，这个过程是涅槃浴火的过程，熬过去就是新生。
不过这期间，星魂要镇压体内痛苦，与人交手时武学上的一切弱点便会无数倍放大，这对星魂这种生性谨慎多疑的人来说，无疑糟糕透顶！他宰了琦的杀心都有了！
“这件事你最好嘴巴封死点，我不希望从别人嘴巴里听到此事。”尤其是乐瑾！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安心，又闹心得他烦不胜烦。
“且不说你大伤初愈暂时不能用内力，你要清楚我是鬼，虽然我为了试自己炼制的雏药而死，但灵魂却因为它得以另类的永恒，你是杀不了我……”
说话间，一团突如其来的明火忽地扑向她，琦感受到其中炽热的温度，神情大变！她慌忙向后躲，衣袖打到棠树上，扫落了满枝海棠。
明火碰到海棠枝便灭了，琦虚松了口气，愤恼的瞪向站在回廊边眼神乖张狠戾的少年。
星魂拿着火光未灭的火折子，白磷粉的气味在空气中沉浮，有些仍在自燃。他无视身边的火焰悠悠然微笑，爬上眉间的笑意有妖气，有邪气，还有一丝丝如蛆附骨的煞气！
“想不到鬼都是怕火的呀～看来你也不是无坚不摧，我是不想对你动手的，尤其是在你对我有用之前，但如果你胆敢违逆我的意思，我丝毫不介意让你尝尝什么是烈火灼身之痛，相信我，你不会喜欢违逆我的后果的。就算你是鬼，就算我现在没法运转内力，我也有的是手段叫你生不如死，不信我们试试。”
“……我不会将此事告诉别人！”琦怒不可遏，没好气的提醒道：“不过我管不住别人的嘴巴，云起早就心知肚明了。”
“他不会说的，如果他真像他表现的那么在乎他妹妹的话。”
弄清楚自己体内的灼痛感是怎么回事，星魂跟她废话的耐心瞬间就耗光了，当着琦的面，灭了火折子转身回去。
乐瑾还在睡，头埋在被子里睡得不太安稳，额头冒出一层细细的冷汗。
星魂把她从被子里捞出来，见此情形皱了皱眉，有些分不清是她做噩梦了，还是被读心术取心后的后遗症，“乐瑾？”
乐瑾头昏脑涨的听见星魂在叫他，费力掀开一只眼睛的眼皮，抱怨道：“都怪你，早知道不给你读心了，我做噩梦了。”
“呵，现在才后悔毫无一点用处。”嘴上这么说，手倒是温柔地抚着她的背，安抚她紊乱的心跳。
乐瑾好受一点了，好不无情的推开星魂，滚到床里面继续睡。
星魂居高看着她没动。
乐瑾没隔一会儿，翻身往里面蹭，留出一大片位置，睁着困倦缱绻的杏眸，问星魂：“你累吗？”
“不累。”
“我做噩梦了。”
星魂挑眉，“所以呢？”
居然问她所以呢，星魂真的越来越不可爱了！
乐瑾故作可爱的眨眨眼睛，拉着软绵绵的声音讨好他：“好星魂好星魂～”
啧，蠢兮兮的。
星魂坐到床边，乐瑾将脑袋枕到他腿上，手臂缠上他的腰说：“晚安星魂，希望明天早上睁开眼睛能见到你。”
然后又是心情愉悦的一天。
乐瑾心满意足的念道。
另一头。
琦回到自己房间，伽南已经挣脱束缚不见了，地上的火不知道被谁灭了，烧焦的味道充满了整间屋子。
一团尸骸狼藉中，琦从中窥见到了与她这一生相似的狼狈。
年少学习巫医之术，她几乎阅遍古经耗白了头才炼制出长生不老的雏药，她以为这是值得她骄傲的，这是她找寻自我价值的突破口，她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只要炼制出的长生不老药，她做的一切都会有着无比伦比的非凡意义，连同她这个不被族人喜欢的人也是值得被认可的。
她想向族人证明。
所以她怀抱这样美好的心愿，不惜亲身试药，承受着缺一味药带来的毒性，忍受着痛苦带来的每一丝细节，记录在药卷上。
哪怕她没有撑过二十岁，她也是骄傲的迈向死亡的路。
然后……
然后啊……
不完整的长生不老药毁了她的躯体，却因为她体质坚韧资质好的原因，使得她的灵魂得以长生，她就这样又回到了人世间，重新拥抱阳光。
她留下来的雏药没有给青牙谷带来幸福，她用尽力气去爱的家乡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她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个人在神殿里哀求咒骂的绝望声，那一声声鞭挞着她的灵魂，让她觉得自己像个见不得光的小丑。
——我一生创造出来的价值毫无意义吗？
——一点点的价值都没有吗？
——难道说我追求的，我的一生，也只是一场笑话？
琦不想承认，甚至不愿意去多想那些因为炼药死去的孩子，她开始想念她还活着时，那个时候的青牙谷。
那时的青牙谷，祥和，安宁，天空澄澈干净，没有一点阴云，族人只有单纯的理想追求，单纯的喜恶厌憎，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笑容，单纯到可以被原谅他们给予她的难过——哦，其实她是再也找不到他们以后才释怀的，时光具有神奇的伟力，消磨一切芥蒂。
“我的家乡，是个极其美丽的地方，那里群山环绕四面环水……”
“就算你用这种方式怀念一百万遍，那里也已经变成残骸了，琦，看清楚现实吧。”黑暗中，传来云起的声音。
琦闻声看过去，发现云起斜靠在房间角落里。
“我知道青牙谷已经没了，但我不怀念它的话，它就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你们都不喜欢青牙谷，更不会怀念青牙谷，如果连我也不怀念它，它就太寂寞了，你不知道不被最亲近的人喜欢接受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哪怕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它，哪怕只有我一个人喜欢它也好啊。”
云起淡声说：“人是要向着阳光生活的，理所当然的该去追求美好的东西，我们的故乡并不美好，那里阴暗疯狂，抱着错误的理想，并非欢乐之乡。”
“理想没有错，只是后来的路走岔了。”
“既然你都知道拿族人试药是一条岔路，为什么偏要和伽南嘴犟？”
“我是个极度自私的人，”她先爱自己，然后才会爱其他人。“伽南一竿子打死了所有巫医，但在我之前的巫医都是无辜的不是吗？在我之前的那些巫医善良有理想，为了先辈遗愿纯粹的奉献了一生，我的师父亦是最值得被人敬重的贤者。伽南为了他的恨可以肆无忌惮的怨恨所有巫医，连同我最敬重的师父一起诋毁，他不让我好过，他也别想好过。”
“所以你也失去理智，连那一万个无辜死去的孩子一起轻贱？琦，你和厌恶的人有什么区别？”云起脸上看不出喜怒，“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对你喜欢不起来吗？就是因为你明明与试药者的事无关，你明明可以得到你应有的尊重，但你非要为了你信奉的东西承认你死后所有巫医的所作所为，非要拒绝承认拿族人的性命试药就是有罪的这个事实，非要固执己见，所以你才一点也不招人喜欢。”
“可如果连我也认为所有的巫医付出的一切是错误的，那他们的存在意义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了！”琦大声吼道，“到时候你们会说什么呢？你们会说那群巫医作恶多端，就是鬼族的害群之马，你们不会记得他们每天熬尽心力的付出，哈，你甚至不屑于再去记得他们！可你扪心自问他们走上这条路，不正是因为所有族人的期望都压在他们寥寥几个人身上吗？那样被迫肩负着责任前走的绝望你以前不是也尝受过吗？！你可以任性的抛下你的责任逃了，但是他们呢？他们比你负责任，比你勇敢坚强，他们那么的好，但是每天都在绝望，每天都在绝望！我死后被埋在祖地里，灵魂还没有脱离腐烂的肉体时，我听见那些巫医抱着他们害死的试药者发出绝望可怜的哭声，他们是这样绝望死的！他们哪一个不值得我承认？！”
“你可以为了那一万个无辜可怜的孩子随便咒骂我，怎么恶毒都可以，你甚至可以杀了我，但我就是要为他们坚守最后一点点骄傲！”
反正除了师父，青牙谷的人，都不喜欢她。
反正她在乎过的每一个人，都不喜欢她。
反正她在乎的东西已经没了。
“没有人否定过他们的好，但是再好的人，做了错误的事就得赎罪，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那些试药者被用来试药的时候还那么小，他们也都那么美好，如果能有幸长大，一定也是很好的人。”
云起不觉得离开青牙谷就是怯弱，背叛自己的故乡远比她想象的更需要勇气，他有时候会后悔，后悔为什么不能在鬼族发生叛乱之前赶回去保护好自己的妹妹，但他从不后悔当初选择离开青牙谷，他回去继承了族长之位又能做什么呢，放任巫医继续残害自己的族人吗？
修炼剑法的时候，每一个师父都会告诉学生，剑应该向着敌人，而不是用来滥杀无辜人。
理想是为了带来救赎，而不是无休止制造噩梦。
“琦，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你本身没有过错，后代巫医的错没理由加附在你身上，可我实在无法苟同你的观点，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维持以前的状态，你往南我在北，除非必要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云起走到门口，想了想又对她说：“星魂的事多谢你了。我还是那句话，时至今日，我仍然会记得你是鬼族最传奇的巫医，就算你炼制出来的雏药不慎把鬼族来到深渊，也是你死后发生的事，我无法否认你确实给族人带来了希望，你的存在绝对是有价值的。”
如果你要自私，应该像这样自私，和所有罪恶撇清干系，那你就是无辜的了。
琦推开四分五裂的案桌“尸骸”，找个处干净地坐着，垂下眼帘，眼睛始终不太舒服。
无边的寂静，带来无边寂寥。
她双手拿着自己的灵牌，抠弄着裂开的牌面，鼻间发出快要哭了的气声：
“我才不会……承认……”
“我才……不想承认……”
要是青牙谷还在就好的。
要是青牙谷还在……
她就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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