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苏醒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他的记忆停留在晕厥之前,他趁着夜黑控制高月摸进乐瑾暂宿的农舍内,偷走宿盒的幻音宝盒,想连夜逃回蜃楼,结果被乐瑾和星魂阻截,然后……
然后?
他记得他好像快撑不住,快要死了,就在最后关头,东皇阁下终于来了,月神大人生前交给他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一半,他才放心瞑目了。
等等……
瞑目?!
九原:“!!!”
眼睛猛地一睁开,浩瀚斑斓的星辰大海闯进他眼帘,一颗光子从中划过,留下一道长长的尾巴。他顾不得观察周围环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使劲一咬!
“嗷嗷嗷!”疼疼疼疼疼!
九原又摸摸自己的脸和胸,嗯,虽然被风吹得身僵体寒,但温度还是有的。这都说明一个问题——他没死,他没在做梦,他还活着!
哈哈哈哈哈……
栽到星魂手里了,他居然还活着!!
甫一大笑,笑声卡在喉咙中出不来,九原呛得满脸青红,险些断气。
噢,对了,他昏迷之前,东皇阁下已经来了,人呢?都去哪儿了?这些已经凉透了的城卫军又是怎么一回事?
九原左右看了看,才发现自己现在在一个陌生的地界,被倒挂在两山之间的陡坡底下,脑袋下面就是沼泽,只差一点点就可能陷进淤泥中,万幸四五根绿藤从坡面生出来,牢牢缠住了他的双脚和腰,把他固定在陡坡壁面。
好几个披盔戴甲的东郡城卫军四仰八叉地匍匐躺着,大半边身体陷进泥沼里,空气中飘散开的血腥气提醒九原,这些人都死了。九原留心观察附近的同时,顺便挨个儿数了数人头。
整整八个城卫军,被一片叶子断喉气绝而亡。
虽然不知道他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以他识遍阴阳家功法典籍的眼界来看,这八个城卫军绝对是死在少司命大人手中!他那个挂名的便宜师父——少司命来了!
可九原并没有看见少司命,除了他和沼泽地里的八具尸体,四周空无一人,哪里有少司命的影子。
“少司命大人……”您老在不在呀?在的话您吭一声,把弟子弄上去啊。
嘶哑难听的嗓音打破寂静,然而没人回应他。
九原挥动手臂,想找个借力物挣开绿藤,爬到陡坡上面去,无奈折腾了半天,愣是挣不开绿藤。九原两手一摊,心塞的放弃了挣扎,并且苦中作乐了一把:
砧板上临死还要蹦跶几下的咸鱼,和刚才的他没什么区别?
九原气愤想道:我堂堂木部五灵玄同不说有多惊才绝艳,怎么说也是一个实力高强之辈,何曾……何曾……
他好像也不曾不可一世,被人敬畏过。
九原顿时如同一个漏气的气球,蔫耷耷的。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羡慕一下下君墨了,那小子虽然在作死的路上一去不回头,但人家不作死的时候好歹厉害过啊,一谈起君墨,别人说的都是“实力比肩长老之人”,什么时候别人提起他九原,会率先想到他是“怼过星魂的人”呢?
想到星魂,九原又想起今晚还没有完成的任务,不知道东皇阁下有没有拿回宿盒。
时间过了不知道多久,九原始终没等到少司命来把弄他上去,倒挂在坡底久了,他四肢慢慢开始发麻,头脑发涨,不知不觉陷入半昏迷状态。
“落到星魂手上我都没死,我不会就吊死在这里了吧?”昏迷前,九原迷迷糊糊的想。
“……”这窝囊又操/蛋的死相!
早知道还不如死在星魂手里来得舒心呢!
远在百米外,与城卫军交手的少司命自然不清楚她这个便宜徒儿的状况。
东郡城卫军大肆封山搜捕的时候,围击东皇太一的一众高手顾及墨家的存在,不敢暴露在东郡城卫军眼皮子底下,从不同方向逃走了。那时的东皇太一身负致命箭伤,不能再继续耗下去了,大少司命不便多留,护送东皇太一回蜃楼疗伤。
走时,少司命顺便捎走了晕死在角落里,一直无人问津的九原。
不料城卫军是有备而来,离开的沿途中她们就撞上了城卫军,少司命只能留下来断后,让大司命护送东皇太一先走。
你要问九原为什么会被倒挂在陡坡底下,那纯碎是因为大司命只救走了东皇太一,少司命带着九原这个拖后腿的,被一群城卫军追杀到陡坡边,混战中一不小心没抓稳,九原就掉下去了。好在少司命反应迅捷,没让九原一头栽进底下沼泽里。身后有城卫军前赴后继,她双拳难敌四手,哪还有余力带上九原,于是转身先去解决城卫军。
所以九原就这么一直被吊在坡底下,没人管。
解决完城卫军后,少司命折道回来找九原,他还没有苏醒。她停在陡坡边,完全没有便宜徒儿醒过一次的意识,随便掐了一个简单的手印,缠着九原身上的绿藤却朝她那里生长,顺便拽着九原一起上去,直到长到少司命头部那么高的位置才收敛。九原被绿藤缠带上来,少司命抓住他腰间的绿藤,带着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九原处于一种半昏厥半清醒的状态,身体如同置身于漩涡之中,不受自我意识控制。他知道有人站在陡坡上面,却并不清楚来的人是否是他等的人,因此,他拼命阖动眼睛,想控制沉睡的身体苏醒过来,看看到底是谁在陡坡上,如果来的是敌人,他起码死也要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里。这一转瞬的念头才萌芽,盘绕着他身体的绿藤突然发生异动,把他三百六十五度翻转了一大圈,拉到上面去。
“……”要命。
当阴阳家的人奉大司命的命令,赶到东郡来接应少司命,少司命拎着九原避开城卫军的搜捕,逃出深山,和他们正巧打了个照面。
“少司命大人,弟子们奉大司命之命,接应您回蜃楼。”
少司命轻轻颌首,两个弟子从她手中接过九原,一左一右架起九原。
“九原师兄,你醒了!”身后响起弟子的惊喜声。
少司命回头看着他们,九原难受地眯开一条眼缝,对上少司命平静无波的紫眸,先是一愣,半晌过后,他哑着嗓子问:“少司命大人,任务完成了吗?”
少司命摇头。
“没有?”
是的,没成功。
九原不相信,东皇阁下亲自出马,居然没有成功!?他盯着少司命,想从她眼中看出玩笑之色,可惜他失败了,少司命不是一个会开玩笑的人。九原垂下脑袋,呢喃自语:“失败了……居然失败了……那东皇阁下他……”
东皇阁下命危矣。
少司命丹唇张了张,终还是没将这句话说出口。
眼前的这个少年虽然年纪和她一般大小,名义上却是她的徒弟,阴阳家为了彰显五灵玄同在普通弟子中高出一筹的地位,五部的五灵玄同一经选□□,就会被记于各大长老名下。大司命已死的弟子、那个叫阿凉的女孩子,还有云中君的直系弟子黎阡陌,最初都如九原这般,只是长老名义上的弟子,后来大司命和云中君觉得阿凉和黎阡陌这俩苗子不错,动了栽培的心思,收为亲传弟子。九原比起那两个五灵玄同就格外凄惨了,少司命根本就不曾关注过他,连基本的了解都说不上,不过怎么说名义的徒弟也是她的徒弟,不管他的死活也不可能。
少司命凝出一团绿气,手伸到九原眼底下,让九原取读她的内心想法:“你如果担心任务失败会受到惩罚,大可不必多心,此次任务失败的原因不在于你,我会保你无恙。”
这种让别人取读自己内心的方法是她以前修炼控心咒之时学会的,遇到只言片语难以说得清的事,她就会使用这种方法与人交流,比控制树叶比划文字方便多了。
“多谢大人关怀。”九原抬起耷拉的脑袋,使劲挤出笑容。
少司命将他勉强的笑,和迷惘的神态收入眼中,朝着两只手稳稳架着九原的两个弟子比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走!
知道自己小命得保,九原忽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过望,明明他那么看中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这么想哭呢?
九原摸了一把脸上不存在的泪。
“九原师兄,你怎么了?”右旁的弟子走着走着,看到他奇怪的举动,满脸不解。
“没,我没事,赶紧赶路要紧,等城卫军的增援追来就麻烦了。”
“可你看起来很沮丧。”
“哦?这么明显吗?”
弟子摸鼻子讪笑,含蓄地摇头,心里却暗自嘀咕:何止明显,你简直就差把“老子很不爽很失落”几个大字贴脑门上,广而告之了。
“傻小子……”九原哑声道:“你大概还不清楚,这次任务失败,阴阳家探寻苍龙七宿功败垂成的事暴露,对阴阳家而言是怎样的灾难。”
转念想想他们这些普通弟子不清楚也不奇怪,这种机密的事,能让几人知道。
少司命赶回蜃楼,入口处巡守的士兵不见踪迹,穿过环环紧扣的通道和走廊,一路上一个值守弟子都没遇见,少司命不禁颦起黛眉,让弟子带九原下去疗伤,自己则一个人往炼丹房的方向走去。
行至走廊尽头,少司命停了下来。
大司命背倚着柱子,双手抱臂,不知在这里站了有多久,也不知在等什么人。大司命早就听见脚步声,等了半晌没听见过来之人吭声,偏头一看,过来的人居然不是蜃楼的普通弟子,而是少司命,大司命直起身子,散去一分轻怠之意,冷淡问候:“回来了。”
洞穿大司命眉目间的疲态,少司命抿起丹唇,没回应大司命。
大司命自顾自地说:“你回来晚了,湘君带东皇阁下的遗体回咸阳了。”
带东皇阁下的遗体回咸阳?为何?
少司命不太理解湘君的行为。
“这是东皇阁下的意思。”阴阳家堂堂一代掌门,如何能横尸在外!“骊山那一批弟子救不了了,就算救出来也躲不了秦兵的眼线,东皇阁下命令云中君带着蜃楼上的一众弟子先行离开秦国,逃得越快越好,现在整个蜃楼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我等一会儿要回咸阳,现在的阴阳家只剩我们几个长老,云中君一走,湘夫人又是个指望不上的,湘君一个人回去,根本主持不了大局。至于你,你何去何从,你自己有没有打算?”
大司命话里的意思很明显,阴阳家如今就要大难临头,要逃就快点逃,她绝不阻拦。
少司命摇头。
“你就没有想过自己的以后?”
少司命紫眸深处流淌出露出半点迷惘。以后?活在当下就步步艰难,有命安在已经算是一件奢侈的事,她哪里有闲情逸趣期待以后。
彼此做了好几年的搭档,不说默契十足,摸透对方心思的能力总是有的,大司命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变得相当复杂,少司命还没看清楚她眼神中缱绻的深意,那一缕复杂之色消失得快若惊鸿。
“少司命,有的时候人不能太被动,得学会主动追求点什么,不然,这一生就白活了。”大司命平静的说。
为什么突然之间对我说这种奇怪的话……
“大司命大人!”
带着急促喘腔的女声,打断少司命的思绪。
大少司命齐齐看向一路疾跑过来的女弟子。
少司命认得这个女弟子,这女弟子是金部五灵玄同,云中君的亲传弟子,个性骄横,常常惹得云中君跳脚暴喝,云中君没少在几个长老面前抱怨这个弟子。
“少司命大人您回来了啊。”黎阡陌见少司命也在,向少司命行了一个礼,转而向大司命汇报:“师父让弟子转告您,一切已准备就绪,蜃楼随时可以启动了。”
“我知道了,你回去让你师父即刻让蜃楼离岸,我稍后就动身回咸阳骊山。”大司命摆手道。
“是。”黎阡陌退身下去回话。
“我要走了,少司命,趁这个机会,你便跟着云中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脱离阴阳家吧。”
这对少司命来说无疑是最好的安排,然而少司命抓住大司命的手,凝视着大司命,无声道:
我跟你走。
“你要明白,回去意味着什么。”
少司命当然明白。
大司命冷眼看着少司命,少司命做了决定不再改口,最终,大司命松口道:“既然你放弃离开的机会,执意跟我走,那就不要后悔。”
天际阴云四合,又如流沙聚散,破出一条鲤鱼白。
蜃楼驶向天光的尽头,消失在海天一线中。
大司命走到城桥上,远远看着蜃楼,直到蜃楼融进海洋的另一头,再也看不见轮廓,才放心和少司命一起离开桑海城。
破晓天初亮,东郡一处小乡舍内,公鸡报晓,狗羊相吠。
盖聂夜里和卫庄逍遥子分开走的,盖聂摆脱了城卫军的搜捕,遁回农家,疾步踏进墨家暂时落脚的农舍。
卫庄和逍遥子还没有回来,晓梦守在院子内,背对门扉,忽闻后方动静,拇指撬开秋骊剑!
“晓梦大师,是在下回来了。”
眼见秋骊剑就要落到盖聂脖子上 ,晓梦及时收剑,万幸剑气扫偏,没有误伤盖聂。
盖聂问:“绯烟夫人他们呢?”
晓梦目光移向禁闭的门,轻微地抬了抬下颚,示意盖聂自己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盖聂侧身推开一条缝隙,透过门缝看到屋内的情景。
高渐离、雪女、盗跖、班大师、还有几个孩子,他们都在房间内。
室内的光线不太亮,盖聂隐约只能看见床榻上躺着一个人,高月笔直地跪在床畔前,雪女姑娘半蹲在她身旁说着什么,其他人守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月儿,绯烟夫人不会希望看见你这样的,月儿,我们会在你身边陪着你,别怕。”雪女怜惜的将高月抱进怀中,“想哭就哭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
“雪女姐姐,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女孩双眼通红,唇都被咬肿了,哪如她说得那么平静。雪女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高月像个木偶娃娃一样看着母亲,眼睛一眨不眨,扒着焱妃也不肯放。
“月儿……”
“月儿……”
那么多人怜悯的安慰声,高月一句也不想听,她深深看着焱妃宁静详和的眉眼,想着母妃欢喜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耐心教她观星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哄她睡觉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
可惜那些时光太久远了,久远到她怎么想也想不起那时的母妃是什么模样。
回到墨家的这些天,母妃流连病榻,就没有真心的笑过,也没有什么话要和她说,夜夜被梦境折磨着,醒来以后,神情大多都是恍惚又薄情的,和记忆中温柔似水的母妃一点也不一样。
逃出樱狱与高月重逢的焱妃内心充满了戾气,因为月神死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个引月神走上这条路的东皇太一,她想报仇!月神摆布玩弄她的女儿,究根结底是受到东皇太一的指示,她想杀了东皇太一,杀了这个让她与亲生妹妹反目成仇,一生碾转不安的东皇太一,为了高月的未来扫平阻碍。
焱妃的这些心思,高月都懂。
如今母妃如愿以偿了,九泉之下去与父亲、月神团聚,应该能安心了。
高月觉得自己应该为母妃开心,可她笑不出来,只要一笑,眼眶中蓄满的泪花就要流下来了,她不想哭,于是就这样面无表情的在床边跪了大半个晚上。
“月儿……”雪女担心不已。
“雪女姐姐,你不用安慰我,我没事,真的,母妃最后的心事已了,我作为她的女儿,为她感到高兴,我不伤心,也没什么好伤心的。”高月松开焱妃的手,扶着床沿站直身子,等眼中的泪意干了,转过身看着所有人,“我们的藏身之处又暴露了,各位前辈,麻烦你们帮我葬了母妃,赶紧换一个窝身之所。”
“月儿,你还小,无需考虑太多事,这些事我们会考虑,你好好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雪女实在担心这样的高月。
高月摇头拒绝了雪女的好意,“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转移墨家的兄弟们,以免给农家招致无妄之灾,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盗跖和高渐离、班大师互相对视,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浓郁的悲凉无奈。
向来活泼好动的荆天明和项少羽、石兰站在一块儿,不敢说话搞怪,生怕做错事,一不小心就刺激到高月。
“咔哒……”盖聂心头叹了一声,默然合上门缝。
虽然大家心疼高月的成熟懂事,但高月说的话正中墨家统领们的心思,墨家在此地,留不得。
高渐离请农家兄弟帮忙,找个处环山背水的地方葬了焱妃,高月站在坟前许久,不等荆天明叫她,她追上准备好的马车,跟着墨家离开东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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