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缘（八）

    日记到这里就断了，再往后只余一片空白。狐轻轻合上了它, 望着手中的日记神色不明。

    “小福。”狐呼唤自己的神使, “收拾一下东西, 我们回神社吧。”

    狐将日记放进了怀里。

    “是, 大人。”

    几天后，温泉旅馆

    太阳在空中转了一圈，收束了它最后的光芒，徒留黑暗笼罩了大地。

    夜晚的小楼失去了白日的温暖, 在黑色中显得有几分肃穆。昏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窗，却点不亮任何事物。

    没过多久, 灯光暗了下去。这标志着屋子的主人已经休息了。整幢屋子都静悄悄的，就连隔壁温泉里的客人的吵闹声都无法打扰到一丝一毫。

    夜，在悄悄地过去。直至连偶尔的闲谈声都消失了。它才真正的寂静了下来。

    此时, 在寂静的夜色中，一个黑色的影子悄悄的浮动了起来,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轻而易举的靠近了小楼。熟练的动作可以很明显的看出，这是一个惯犯。

    黑影警觉的探查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这才轻手轻脚的打开了大门, 进入了客厅。成功的潜入让黑影松了口气，他关好大门，不留一丝痕迹，这才摘掉了自己的帽子。

    “啪”

    突然亮起的灯光让黑影僵在了原地。

    客厅的灯突然被打开了, 灯光直射在黑影的身上，清晰的将他所有想要掩藏的东西全部暴露无遗。

    黑影木然的抓着自己的帽子，缓缓的转过了身，客厅中空无一物。没见到人的黑影有些惊慌。

    此时，灯光中，突然响起了不知何人的说话声，清脆的少年音，没有丝毫攻击性，但在黑影的耳中却无异于催命的恶咒。

    “梅木次郎，梅木家的小儿子，因为考不上大学，便一直待业在家，无所事事，喜欢跟一帮小混混玩在一起，是个标准的无业游民。自父亲、哥哥逝世后下落不明。”

    黑影才注意到客厅的正座上，坐着一位白发的少年，他的身旁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孩童。那正是本该离去了的神明。

    少年与孩童看着冒然到访的不速之客，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意外的表情。那近乎于冷酷的神情，是属于神明的冷漠。

    深夜出现在梅木家客厅内的，正是那个整天无所事事，也早已下落不明的，梅木家的小儿子梅木次郎。

    看到只是两个小孩子，梅木次郎的神情缓了缓，下一瞬间，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再次紧绷了起来。

    “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家里”梅木次郎对着他们声大斥责道。

    可是少年没有理会他的色厉内荏，继续他的诉说“这位无业游民不知道为何，自大半年前起，便一直被不知道何处的势力在暗处通缉。他一直东躲西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听到这里，梅木次郎的神情中终于闪过了一丝慌乱。

    “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向家中唯一剩下的亲人，自己的祖母哭诉，那时候，他大概是打算干净利落的自杀。但是，他不知自己的祖母用了何种方法，竟然让来追杀的人无功而返。自此之后，他在逃亡的时候，总能险而又险的躲过一次又一次的追查。不过，祖母会要求他过一段时间回家一次，因为祖母告诉他，这股力量会失效，他需要”

    随着少年的不断讲述，梅木次郎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终于他忍不住打断了少年他对着少年吼道“够了”

    他一个大步上前，来到了少年的面前，手臂交错间，白色的锋芒隐隐闪现。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少年只是一个闪身，就轻易的躲过了他的攻击。下一刻，他便被摔倒了门口。后背砸在结实的门板上，发出了重重的钝击声。

    梅木次郎挣扎着站了起来，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不甘的握紧了拳头“你直说吧，要我做什么，任何事情我都会做的。任何事情”

    狐看着面前眼神阴郁的男人，缓缓的拿出了那本日记。

    在看到日记的一瞬间，梅木次郎的瞳孔瑟缩了一下，他颤抖的伸出手，放在了自己的头上。

    他低笑了起来“呵呵”接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大声的笑了出来“哈哈哈”他发泄着，喊叫着，像是想将心中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大笑中哭泣出来。

    “这样啊，这样啊，原来还有这个啊，这是诅咒吧，一定是吧，原来，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不可能逃得掉的。”

    “逃不掉的。”梅木次郎喃喃的说道，他紧绷的身体摔在了门板上，渐渐的他失去了支撑的力气，慢慢的顺着门板滑落了下来，最终无力的坐在了地板上。

    “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哥哥，我们家，一家三代，整整四口人，全栽在了这上面，为什么，不连着我一起带走呢。我已经已经受不了了啊。受不了了。”

    梅木次郎靠在门板上情绪失控的嘶吼了许久，狐安静的看着他，没有催促。

    良久，他终于镇定了下，开口道“是，是我做的，就是我毁了那里，那些人都是我杀的，呵呵呵，一想到这里我就分外高兴。九年，我花了整整九年，我终于亲手把那些恶心的家伙全部送进了地狱。”

    “我找到了父亲留下的资料，当然现在已经被我毁掉了，我不知道这本日记你是怎么来的，但是，通过那些东西，我终于知道了我父亲的死因。可笑我们一家就这么被蒙在鼓里，以为只是他自己做实验出了事故。”

    梅木次郎有些神经质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讲述着他自己认定的真相“他们该死，根本就是死有余辜，哈哈哈，他们就这么再次开启了研究。就算荒霸吐毁了一切，死了那么多人，他们还是要继续下去，对于他们来说，死再多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我父亲的身上，但是我的父亲有什么错呢，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如果不是那些人贪图强大的力量，也不会有这样的后果。明明就是他们自己让父亲去研究的。到最后，到最后甚至连哥哥都不放过，哥哥都躲到港黑去了，他们都能把他揪出来。可是哥哥他明明，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然后，你就制造了一场更大的灾难，对吗。”狐有些无聊的看着这个浑身散发着污泥的男人。仇恨早已吞噬了他，让他成为了不人不鬼的怪物。

    “那又如何呢，是我放跑了他们新找到的神明，我让它毁了那里，那又如何我倒是要让他们看看他们的研究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可是，没用啊，就算我阻止也是无用的，就算失败了，但是实验是成功的，技术已经能够成功制造异能者了，他们连名字都取好了，他们称之为猎犬部队。猎犬，呵，真是可笑啊。”

    梅木次郎花了九年的时间潜入了部队，偷偷放出了试验品，大开杀戒，毁了部队建造起来的新实验室，自此之后他就一直被追杀，而让他能够躲藏的关键，正是他身上此刻正闪耀着的福源。可是毁了又如何，他无法阻止实验的继续，不过是徒增了鲜血罢了。

    原来那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诚挚的祝福，不过是新的罪孽罢了。

    “你不去看看你奶奶吗。”了解了始末的狐，已经对此失去了兴趣，“我猜她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

    “你对我奶奶做了什么，我警告你，我可是全部都交代了，”那是严厉的语气，可梅木次郎的动作中却充满了祈求，狐那一下打的极重，让他不得不只能用爬行的姿势，挣扎到狐的脚下。他的每一下挣扎都如同朝拜。他在恳求狐。

    “什么都没有，不过是她本身的时间快要到了。”狐的眼神依旧是平静无波的，梅木次郎的行为没有激起他的一丝变化，他拎起了梅木次郎的后领，带他上了楼，“你再磨蹭下去，就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有两种普通人可以毫无障碍的看到彼岸，一种是灵魂纯净之人，一种便是将死之人。在这次店长奶奶轻而易举看到狐的举动中，狐早已明了了。老人时间不多的事实。本来如果今天梅木次郎还不现身的话，狐也差不多要去抓他了。

    狐拎着梅木次郎到了店长奶奶的房前。他礼貌的敲了敲门，不等里面的回应便擅自打开了，然后把梅木次郎放了进去，让他趴在了店长奶奶的床边。

    “呀，是次郎啊。”床上的老人早已没有了平日的健朗，她虚弱的躺在床上，但在看到小孙子进来的时候，还是努力的看向他，开口说道，“让奶奶好好的看看你。奶奶都好久没看到你们了。”

    “奶奶。”看到老人，梅木次郎嗫嚅的吐出了称呼。

    “哎，好孩子。”

    狐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他关上了门，双手抱臂靠在了墙上。

    没过多久，狐便听到了里面传出了压抑的哭声。

    有光芒在屋子里消散开来。门外的狐听到了老人最后的祈求。

    狐望着虚空的光点，那是亡魂的语言。她在不停地向他诉说着他的一生。

    我这一生尽是些琐碎的事情。幼时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整天幻想着不切实际的未来，稍微长大点，我大概是懂事了，学会了安分下来。可还是想往外跑。我的母亲大概想让我定下心来，让我学会了供奉神明。一旦有事就喜欢将我与神龛关在一起。或许我一开始是厌恶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终于懂了母亲的苦心，神明大人是爱着世人的，当我虔诚供奉的时候，是我最为平静的时刻。

    我大约是幸福的，小时候是母亲宠我，长大了换成了我的丈夫宠我，老了还有我的孩子来宠我。

    我知道他们都瞒着我，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是我拖累了他们。让他们犯下这种罪行。如果那些是罪孽，那也是因我而生的东西，我无法祈求神明大人的原谅，但我还是希望着，希望自己能够有资格承担这些罪孽。

    我知道他们走错了路，大约到了地狱去也是要上刑的。但我还是一直在向神明大人祈求庇护家人安康，我知道神明大人一定温柔的同意了我无礼的要求。但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祈求了，他们护了我一生，我想现在也该轮到我去护着他们了。如果有罪请惩罚在我身上吧。

    就此死去是我的懦弱，但我依旧是满足的，因为终于有了我所能做的事情了啊。

    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这间屋子里，每次只有寄来的生活费和只言片语。我都不知道他们在外面过得好不好。甚至我都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了，我不怪他们的隐瞒，一切只是因为我的懦弱，于是我只能一直等待着，等着。只是现在我等不下去了。

    我只能在地狱等待他们的到来了。真期待啊。我居然会期待吗

    神明大人，我们家下辈子还能继续做一家人吗

    狐闭上了眼睛。他眼前闪现的是老人的一生。一滴透明的泪珠从狐的眼角划下。

    “小福。”神明呼唤他的神使。

    “在。”小福站在狐的身前，打开了房门。

    狐的衣饰在神力的作用下，变成了最神圣的祭袍。他悬浮在半空中，一旁的小福递上了蝙蝠扇。

    神明举起扇子，面对着老人，下达了他的裁决“吾，拒绝。”

    “为、为什么”老人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她努力想要对着半空中的神明伸出颤抖的手。

    神明半垂下眼帘对于她的行为无动于衷。已死之人自有地狱裁定，尘世之人的一切都将无关。狐轻挥扇面，收回了自己曾经赐予她的祝福。这是狐对她的惩罚。没有了神明祝福的人类在地狱会受到最为公正的审判。

    苍老的手停在了半空，终于无力的垂了下去。

    看到失去了气息的老人，狐将视线看向了伏在床边痛哭的男人。

    他抬起蝙蝠扇，同样收回了男人身上的福源，做出了判决“从现在开始，白狐神社所属范围，将不再庇护于你。”

    审判已下，无可更改。是生，还是死。将交由人类自己的罪孽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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