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三回留京师吴孟志难抒会密友如石情不舍

小说:帝鉴 作者:楚蛮子
    转眼到了年里,正是各大衙门领取薪俸的日子,前往京城各地粮仓的马车络绎不绝。官大的,只须派个家奴前去即可,官小的,则要亲自跑一趟了。却说孟钟所在的翰林院正被排到了初八,那一日,他犹在呼呼大睡,就被早起的吴宁一把拉起来,大喊道:“季与兄,都什么时辰了,你快起来!”

    孟钟昨日与沁香园的姑娘颠鸾倒凤,早上自没什么精神,他不情不愿的起了身,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道:“吴贤弟,这一大早的,你这是做什么?”

    吴宁看孟钟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顿时气结,“昨日又去找梦蝶姑娘是吧,沁香园的妈妈都要追上门逃债了,你还有胆子去?”

    孟钟家境虽是殷实,却是个挥霍无度的性子,既喜交友,又爱出入青楼妓馆,身上的银子早就用尽了,得亏那个梦蝶姑娘是个重情意的,不然早拿扫把赶人了,还一边瞒着老鸨,一边偷偷接济他。孟钟充耳未闻的下床汲上鞋,又穿上外衫,坏笑道:“别说你不想彩蝶姑娘?”

    吴宁顿时羞红了脸,气道:“不许胡说,平白坏了彩蝶姑娘的名声,我与她是清清白白!”

    孟钟一派风流才子的作风,见吴宁这般纯情不觉好笑,只好敷衍道:“好好好,你们是清白的。”说着就用冷水洗了把脸,人也清醒了不少,只听吴宁又转了话头道:“今日正是领禄米的日子,不仅人多,路程也远着呢,咱们还是早些去吧。”

    孟钟拧干了毛巾,晾在木架子上,不太在意地回道:“我这翰林院的九品校书郎也没多少俸禄,不要也罢。”想了想,又问道:“你的调令下来了吗,按说日子该到了?”

    吴宁沮丧地坐下来,拍着桌子叹道:“昨日就下来了,苍梧候补知县,就这么个偏远县令,前头还排着人,等轮到我,少说还得个三五年,我算是白在京城等了几个月。”

    年初科考公榜,四人中惟有范元平落第,顾北亭名列三甲,孟钟、吴宁也中了乙榜进士。科举三年一试,中进士者人数众多,加上恩荫授官,朝廷并无那么多空缺的官职。前几年的进士、举人还在排着号,新科的又来了,僧多粥少,朝廷哪里顾得上。顾北亭是探花郎,自不用担心,不久就出任了吏科给事中,孟钟也调入了翰林院,而吴宁的调令却迟迟不下。他本出身农家,家境贫寒,指着一朝高中、在朝为官、光宗耀祖,可纵使中了进士,除了可见官不拜,每月多领几升小米,与平头百姓无异。他不甘心,便滞留京城,想再等等看,可吴宁毫无背景,等来等去也只换了个苍梧候补知县的小官。穷山恶水不必说,竟还要等着现任知县退下,排在前面的人任满,他才能上任,这样算来少说也得个五年。

    吴宁想来想去,恼恨不已,惟有捶胸顿足,孟钟坐下来,自斟了一杯茶,叹道:“你我也是同病相怜,意气风发的来到京城,本想大干一场,如今惟有在这温柔乡里蹉跎岁月。”吃了一口凉茶,孟钟只觉遍体生寒,不免打了个哆嗦,又道:“咱们几人中也只有子川算是仕途顺畅。”

    顾北亭先任吏科给事中,不到半年又平调监察御史巡视朔州,虽是平调,可既为天子耳目,出巡地方,其意义非同一般。吴宁不免更加沮丧,叹道:“别说子川了,最起码孟兄你还在翰林院挂了职,虽说是个闲差,可领的禄米也稍多些,总比我无一官半职的强上许多,如今是连饭都吃不上了。”

    吴宁比不得孟钟,不在乎那几斗俸禄,即使做不成官还可以回乡做个富贵闲人,他思及此愈加烦闷,又站起身,对孟钟催促道:“走吧,再不去只怕真晚了。”

    说罢吴宁便出门去,孟钟忙加了件棉袍跟上来,两人雇了头骡子,便出发前往皇城通运门外的粮仓。走了一个多时辰方到通运仓,只见仓库外挤满排号领粮的人,人人拿着签牌,三五个聚在一堆议论纷纷。吴宁孟钟心有疑惑,却也没多想,两人分别排了队。等了几个时辰,终于论到吴宁了,他掏出衙门发得粮票与仓令兑禄米。

    仓令坐在案桌前,接过粮票,仔细核对了衙门的公印,用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通,头也不抬地道:“进士每月可领米二石三升,从二月到十一月,共十个月,总计二十石三斗,米二石折钞一贯,所以共可折钞十贯一百五十文。”

    还未及吴宁反应过来,旁边的书办一把将几张宝钞塞入他手中,唱道:“下一位!”后面的人迫不及待地将他推搡到一边,吴宁呆呆地握着宝钞,他明明是来领粮食的,怎变成了宝钞?况且,就是兑换成宝钞也不该就这么点钱,他如今穷困潦倒,就指着这点禄米了。吴宁犹豫了一阵,还是忍不住上前问道:“差爷,我家里连口下锅的米都没有,能否将宝钞换回禄米?”

    仓令忙着拨弄算盘,不耐烦地回道:“户部下了公文,今年的禄米一律折为宝钞,不得更换。”

    吴宁指着纸钞,又问道:“可就算折为宝钞也不该是这个数儿,按市价一石米折一百贯宝钞,差爷是否算露了?”

    仓令抬头瞟了一眼吴宁,似乎早有准备,拿出一张泛黄的文书,摊在案上说道:“这是天武十三年户部下的公文,一贯宝钞兑米两石,白纸黑字,岂能有错?”

    细看一下,这的确是加盖户部印玺的公文,可天武十三年到如今都快四十年了,宝钞一再贬值,怎能按几十年前的旧例兑换,吴宁气道:“公文是没错,可那都是太/祖朝的老例,如今物价涨得厉害,怎么着也得按市价折算!”

    “那我可管不着,我们都是按规矩办事,公文怎么写,我们就怎么办。”

    吴宁还欲要辩,可仓令早没了耐心,一手推开吴宁,“你这人怎么回事,还不走,别碍着我办差,后面的人还等着呢!”

    守仓的差役也上前拉扯吴宁,差点把他绊倒了,幸好旁边有个仆役打扮的中年人扶住了他,见吴宁一身布衣的穷酸书生模样,心里可怜,便劝道:“小兄弟,算了吧,听我家老爷说,这个月皇上大婚,朝廷花销大着呢,太后下了令将京官的俸禄摞出一些,你们这些做官的就权当是给皇上送上一份贺礼,尽点做臣子的心。”

    仓令听了忙附和道:“老大爷,您这觉悟可不一般,比那些个监生、贡生的读书人强多了,别说咱们这些跑腿儿的,就是于阁老、傅大将军哪一个不得按朝廷的规矩办事?皇上大婚,那是普天同庆的大事,咱们底下人怎么能不尽心尽力的办好呢。”

    皇帝选秀大婚,由年初闹到了年末,不说劳民,也是伤财,如今竟把主意打到官俸上了。吴宁怨气连连,却不敢再发作,只得摇头叹气地离开了。来到栓骡子的槐树下,才等了片刻,孟钟也赶上了,两人对视一眼,见各自手里拿了一小叠宝钞苦笑不已。吴宁看着空空如也的骡车,解开绳索,叹道:“今日这骡子算是白租来了。”

    孟钟走过去将一摞纸钞扔给吴宁,接过绳索,一跃跳上骡车,笑道:“也不尽然,这不省了脚力。”

    吴宁揣着一摞印着“大明通行宝钞”字样的纸钱,哭笑不得,也跟着跳上了骡车,“你倒是想得开,再过几日房子的租期就到了,我看你怎么办!”

    孟钟扬起马鞭,抽了骡背,不甚在意地笑道:“天无绝人之路,你还担心这世道能饿着咱哥俩儿?”

    回到城内,已到了傍晚,二人一整天没吃没喝,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吴宁本打算用这些纸钞随便在路边的小摊上买几个馒头裹腹就行,可孟钟这公子哥哪里吃得惯白馒头,一见吴宁要买馒头忙拉着他,说道:“咱们累了一天,再怎么也得叫上几样小菜,一壶好酒,这干巴巴的馒头怎咽得下去?”

    吴宁有气无力地道:“好哥哥,别说馒头,再过几日你我恐怕连这干干巴巴的馒头都吃不起了。”

    孟钟却不管,一把拉过吴宁,走向对街的一品阁,说道:“过日子再怎么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吃什么馒头,要吃就吃最好的。”吴宁急忙扯住孟钟,苦笑道:“不吃馒头也行,可这一品阁在京城是出名的贵,咱们如今哪有这个闲钱?”

    两人正在拉扯间,忽听有人喊道:“季与兄!”孟钟回过头一看,只见不远处走来一对主仆,那公子脸色稍黑,却身着青衣,手执折扇,自有一番儒雅,孟钟惊讶不已,愣了一阵却是欣喜不已,先是对吴宁笑道:“银子这不就来了?”语罢,便三步并两步的迎上来那年轻公子道:“盛兄,你不是下了西洋,怎么来京城了?”

    那位姓盛的公子笑道:“九月就回了南京,听说京城这边的铺子出了些岔子,我才来到京城。”他见孟钟身旁有个生面孔,便又道:“这位兄台是?”孟钟拉过吴宁,对他介绍道:“这位是江右吴宁,字定伯,今年的新科进士。”又对吴宁道:“这位是金陵盛新来,字如石,大名鼎鼎的大盛昌少东家。”

    二人相互暗打量了一番,同拱手见礼,“幸会,幸好。”吴宁指了指一品阁,笑道:“正巧对面就是一品阁,我们兄弟几个不如上楼一聚?”

    久别重逢自然得叙旧一番,盛新来略迟疑一阵,却还是应了下来。几人到了一品阁,择了一雅间,酒馔佳肴皆是备齐了,一杯酒下去,自然是无话不谈,各自的近况便一目了然。孟钟怀才不遇,倒了一肚子苦水,又把发俸的一通抱怨,醉醺醺地对盛新来道:“你说朝廷可笑不可笑,今年的官俸不仅折成了宝钞,还按天武朝的老例,这不摆明了欺负人。我本不在乎那点禄米,可因着皇上大婚,就这样铺张浪费,实在不该!”

    孟钟说话一向没个忌讳,一喝酒就更别提了,好在几个都是熟人,也都晓得他这个性子。盛新来凝眉思索一阵,转而笑道:“朝廷或许有什么难处,好在也没听到加赋的消息,于百姓无害。”

    孟钟想了想,“那倒也是。”吴宁却叹道:“没加赋自然是好事,可平白断了这些读书人的生计,让天下士子寒了心!”

    那些穷士子生计艰难,抱怨几句实属正常,盛新来心里并不在意,主动为二人解了难题,拱手道:“两位兄台要是瞧得起我盛某,日后但凡酒水钱,都落在大盛昌的帐上。”

    孟钟哈哈大笑,对吴宁道:“我这兄弟够仗义吧。”又举杯对盛新来道:“如石老弟,闲话莫多说,愚兄在这里就先谢过了。”

    盛新来亦举杯回礼,一番畅饮过后,又闲话了些家常,闹腾了一阵方送走孟吴二人。待二人一走,盛新来又回到一品阁,来到天字甲号,站在门前理了理衣裳方叩门而入。只见室内有一俊秀公子坐在地上的矮几前,拨弄琴弦,一曲罢了,从容地放下琴弦,开口道:“你来迟了。”

    盛新来也不甚在意,随意坐在了一方羊毛毡上,笑道:“在路上遇到一位故人,这才多说了几句。”顿了顿,又道:“方才听闻,为了皇帝大婚,朝廷将官俸全都改成宝钞,此事当真?”

    男子冷笑道:“大婚不过掩人耳目,真正要命的是蓟州、辽州几个藩王,朝廷如今必是粮饷不足,为了稳定人心,只能打着大婚的幌子筹集粮草了。”

    盛新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只听那男子又道:“事都办妥了吗?”盛新来笑道:“货早就运到广州,如今已在运往京城的路上。”

    男子又道:“这几日各大商铺停止卖粮,燕王不会等太久,一旦战事一起,粮价必得上涨。”盛新来皱眉道:“我盛某人做生意从不赚昧良心的钱,囤积居奇,趁机抬高粮价的事我是不会去做的。”

    男子倒是毫无意外,淡淡地道:“我并非要你抬高粮价,只不过是先备点筹码,日后好与朝廷打交道。”

    盛新来似有所悟,这才释怀,过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柄象牙骨扇,走过来,递给那男子道:“我从蕃人那里得了几只上好的象牙,知你素喜风雅,便让工匠制成扇骨,又请青浦夏应泰画了扇面,你且收下吧。”

    男子瞥了一眼,只见扇骨白洁无暇,扇面上的江山图也属大家手笔,再看背面的题字,却是出自盛新来,他不置一词地收了折扇,站起身来,临窗负手而立,“京城耳目众多,傅后也从未对父王和我放过心,日后若无要事还是少联系的好。”

    盛新来才躁动起来的心又沉了下来,他知他身处凶险之地,步步为营,如今又是在朝廷与强燕对抗之时,傅后看似放松,实则紧盯着各藩,只怕稍有异动就会如肃王世子那般身陷囹圄,他再不乐意,也只得闷闷地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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