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小筑。
陆见琛在喝酒。
他喜欢喝酒,他也常常喝酒。
写信的时候喝两杯,练剑的时候喝两杯。
高兴的时候喝酒,不高兴的时候也喝酒。
深夜静、银烛高烧。
扈从打着哈欠,用剪刀剪下一段过长的灯芯。
却见陆见琛一边喝酒一边微笑,现在却停下来,好似定住了一般。
扈从见怪不怪地翻了个白眼,便去到一旁酒爵边,敲打石火重新把酒温一遍。
《红楼梦》里道,“酒性最热,要热吃下去,就发散得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他”,酒还是烫过再喝才好。
等扈从热好酒回来,发现陆庄主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态——
一手端着酒杯,将饮未饮,微笑莫名。
想一个人,是不由自主的一件事情。
漂亮的眼睛他已见过许多,但动人的眼睛却并不多见。
他能从他的眼睛望进他的灵魂。
通透,琉璃般纯净,流溢着他内心的灵光。
你们不需要说太多话,因为他的眼睛里的话太多。
每一句你都不想错过。
即使是美丽的风景,只望着这一处,久了也会厌倦。
他的眼睛胜过绝美的风景,叫人看不厌,无端地心生欢喜。把时日都抛却了。
本来,你多看他两眼,是为了他的颜如玉,为了他的美姿容,但当他转眸望着你,望进你的眼睛里,你反而把这一切都忘记了。
在他的眼睛中,你又感到自己就像一卷展开的书册,充满了美好的词句。
当他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你笑时,就仿佛是在云间一笑。
你感到你在凝望中与他相识、相知,也仿佛这凝望是一场漫长的告白。
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在时日中被拼凑成句,又合成一首情诗。
“咚”的一声,酒杯滚到桌面上,酒水泼洒出来。原来陆见琛想的太入神,一不小心将酒杯给摔了。
如同半梦半醒间窗外响一声惊雷,
他终于清醒过来。
这才察觉到庭院中多了一道气息。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唐璜看着眼前的烛火昏昏的窗户,油纸上落着一道挺瘦的淡影。
他就想起上辈子的事情来。
他记得上一世陆见琛问他:“爱一个没有回应的人值不值得?”
他还记得他饮下他亲手喂的毒酒时的表情……
若不是苏弑,他本可以一直留在平陵阁,做他喜欢的事。他本就已经出类拔萃,本来注定要成为一名出色的稽查,成为平陵阁十三堂堂主之一。
若不是苏试,他本大可以和一个爱护他、珍惜他的人在一起……陆见琛,魏灵风,他随便选哪一个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他又怎么会落到凋颜残身、落魄无依、再也无颜面对同门师兄弟的田地!
他对于他,岂止是没有回应!
他心里痛苦得发疯,又庆幸一切还未来得及发生,一切都还能重来。
“是谁?”
窗子忽然推开,陆见琛的身影出现在其中。
恰一阵寒风吹来,梅花飘落如星如雨,点点欲沾湿唐璜的衣衫。
他的胸膛中不禁涌起一股难言的激动——他在这最好的年华与他再度相遇!
隔世般的记忆点滴涌上心头……
唐璜想起他为他千里杀韩缨,只因韩缨轻薄了他;
他千金买回他的珠链,而这却是苏弑送给他的礼物……
唐璜望着陆见琛,似乎有一些痴了。他望着陆见琛的眼睛,有一种深色的灼亮。
眼前的人仿佛是从他的记忆中脱身而出,他瘦削硬挺的肩膀,他被阳光熏暖的肤色……
他的眼睛逐渐转热,陆见琛的眼神却在转冷。
只因他已经在各色的男男女女中,看多了这种热望。
他已经十分熟悉这种热望。
陆见琛道:“阁下深夜拜访,不知有何贵干?”
他的神情是冷的,
他的语气也是冷的。
当他笑的时候,就好像是黑色岩石被阳光照亮,可以让一只猫在上面晒太阳。
但当他敛去笑意时,
他的脸色,他的眼睛,都像是漆夜。
唐璜清醒过来,收敛了容色,深深地看了陆见琛一眼道:
“邱庄主有要事相商,楚城城主江淡云,‘柳州居士’赵孟获……包括我们平陵阁鹰堂的人,均已到场,特来请陆庄主赴会。”
陆见琛道:“已要睡了,改日吧。”
唐璜道:“铸剑大师欧玄英乃令尊世交,陆庄主不远千里而来,难道不是为了彻查欧先生被‘一枝花’所害之事吗?”
*
烛火明室。
夜席上摆着素净的干果茶点,室内坐着十几人。
陆见琛交游甚广,一眼扫去,将在座的人认了十之七八。一番简单寒暄后,他在最后一个位置上坐定,一旁童子奉上热茶。
夜深事急,话不多说。
银品庄主邱知声率先道:
“这一枝花不仅屠尽‘江南七富’,盗走丰宝巨资。几日前,更是在雾月楼大开杀戒,将诸位正道人士,赶尽杀绝。此等邪魔妖孽,行为举止丧心病狂,简直闻所未闻。”
在座众人纷纷附和。
便听一人道:“据我所知,‘一枝花’所使之招数,类近于‘飞花摘叶’,惯用棋子等物一招毙命,而雾月楼中人,却是死于各种兵器,乃至血流成河。怎么看,都像是自相残杀。就譬如,江城主的爱子,便是死于‘七十二寨’易云天之手。”
“……”
一旁肃容而坐的江淡云的面部一抽。
邱知声圆场道:“苗疆人擅蛊,谁知道他是不是使了什么邪术?”
“不管是否使用了邪术,这个人的武功确实有点邪门,恐怕不好对付。”
江淡云轻蔑地一笑:“难道我等并力而为,还不能应付一个毛头小子?”
唐璜道:“素闻江城主的飞云酥绵掌法刚中带柔,后劲不绝,能伤筋断骨,叫人通体酥绵,骨化而死。昔年那使一手震山裂石的‘八荒四海掌’的吴镇烈,凭其威力雄厚的掌法,横行一方,无法无天,却在‘猿啼山’一战败于您的掌下,身埋山涧,其骨殖触之即散落成灰。更听说您内力的疾风能掀浪倾竹。您的一掌,没有任何血肉凡躯能够承受……”
“哼。”
江淡云面有不屑而冷傲之色。
便听唐璜接着道:
“……但这‘一枝花’却是例外,”
在江淡云面露薄怒之前,他继续道,“只因邱庄主说得对,这‘一枝花’确实会歪门邪术。”
“难不成他可以自行续筋接骨,断头重生?”
“虽不中,亦不远矣。”
唐璜道,“即使是‘四海八荒’吴镇烈挨了飞云酥绵掌也要顷刻间一命呜呼,但若是有人中了飞云酥绵掌,非但不会死,还有还手之力,诸位以为如何?”
在座的各位都面露惊惧怀疑:
“此人练的到底是什么武功?”
“‘一枝花’武学高渊,只怕连陆庄主都不是他的对手。”
唐璜将视线乜向陆见琛。陆见琛只在一旁静静地喝茶,间或把玩手中的杯盏。
他虽不说话,但没有人敢将他忽视。
“听闻陆庄主连月来在追查‘一枝花’的下落,不知对此有何看法?”
陆见琛道:“在下有事不明。”
平陵阁鹰堂堂主楚不疑道:“阁下请讲。”
陆见琛又道:“‘一枝花’杀死了魔笑鬼哭等人已属事实,但贵阁又是怎么能认定,江南七富也一定由‘一枝花’所害,而那些财富也均已落入‘一枝花’手中?”
“……”
楚不疑道,“我以为此事已成定论。”
他不爱讲话,也懒得讲。
唐璜看了看陆见琛,解释道:“魔笑鬼哭等人死后,其所劫财富便下落不明,如果不是杀死他们的人干的,还会有谁?何况‘一枝花’对这些人的行踪了如指掌,杀死他们的时机又是如此恰如其分,若说他不是事先知道……这天下还能有这么巧的事情?”
陆见琛微微一笑:“很好,你几乎说服了我。但是我这剑,却一定要等到完全确认后才能出鞘。”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在桌上摊开,手指漫不经心地点在边角。
他的手,也像他的人一样,瘦削、修长。
桌上摆着“一枝花”的通缉令。
画像画得差强人意,旁配描写特征的文字:
苏弑,肤白,苗州人,年十□□,身长七尺六寸,耳畔常穿双环……
对于苏试的特征,这份通缉单已经描绘得十分详尽,十分清楚。
就是原先已在有梅茶馆见过苏试一面的陆见琛,只怕也没法描绘得这么详尽,这么清楚。
正是凭借着平陵阁的这份通缉令,江玉鸭等人也才能甫一见面就认出苏试便是“一枝花”;
陆见琛也才能立刻想到,原来有梅茶馆所遇之人,便是平陵阁所要缉拿的案犯。
当然,这本身也有苏试的容貌出众、举止特异于常人的缘故。
陆见琛的视线落在通缉单上,他拨两下茶盖,呷了口茶才道:
“不知道是谁提供的消息,竟能将‘一枝花’的容貌体态,描绘得如此之清晰,宛若亲眼曾见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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