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试问道:“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慢慢地展唇一笑:“因为你有趣。”
苏试点点头:“我确实有趣。像我这样的人不多。”
陆见琛道:“一个人是不是应该找个有趣的人当朋友?”
苏试道:“我交朋友,倒不必要他一定有趣,因为我已足够有趣。”
陆见琛道:“那你觉得我能不能当你的朋友?”
苏试道:“很难说。”
陆见琛道:“为什么很难说?”
苏试道:“这本来就不是用来说的事。”
陆见琛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个朋友很多的人。
苏试慢慢地喝了一口烈酒,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北方人更豪爽、更直白,这样热烈的酒精,就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和血液一起慢慢燃烧起来……
他叹了口气道:
“有时候,我们以为会和一个人一辈子是朋友,你们相识多年,情谊深厚,哪怕多年不见,也能一见如故,仿佛永远是最初那般的少年情谊。你便以为,这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无论山高水远,多少年华似花梢露逝去,也将始终不改,到头来却发现是你一厢情愿。
你相信他一辈子都不会改变,他也确实一辈子不会改变,但他对你的感情却是可以改变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原来检验一份友谊是否真挚,关键不在于年份,它不是酒,可以愈窖藏愈香浓。当某种特定的条件改变时,他们对你的情感也会随之改变。
那并不是一种日积月累的不满的爆发,而仿佛只是顷刻一瞬间发生的事。
就仿佛人和人的感情,是按照某种固定的化学方程式在发生着反应。
而你可以轻易从中提取出导致变化的主要成分。
当然,他们依然当你是朋友,只是由于命运轨迹的分离,彼此的心灵也随之远离。
但对于我而言,并没有挚友、较好的朋友、普通朋友这种区别,要么是朋友,要么不是朋友。
要么十分,要么零。
他们还是很好,比大多数人都要好,但还不够好。
不值得我用十分去换取他们的五六分。
感情的深浅要靠缘分来决定,但既然是朋友就不该心怀龃龉,存有猜忌,而是坦诚相对。
十分的人虽难得,但也并非没有,只要我不曾变质,将来总会再遇到。”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他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陆见琛便知道他已有了醉意。
他问道:“那不是很寂寞?”
“不寂寞,”苏试躺到洒满梅花的草地上,枕着一只手臂,伸出另一只手撩了两下一旁的桐琴,“曲高和寡。”
“偶尔,也会感到寂寞吧?”
“那么,朋友多的人,会感觉到忙碌吗?”苏试微微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生活。”
一片梅花飘下来,从他脸畔滑落。
人世间的烟尘味都从他的眉目间淡去。
陆见琛沉寂半晌,道:“其实,人心并非‘等闲’能变之。而是有些心,本来就是等闲之心。当你掩盖某种条件时,他们对你视而不见;当你展露这种条件时,他们又对你趋之若鹜;而等你失去这种条件时,他们立刻对你避之不及。”
苏试道:“所以我还是觉得,交朋友是一辈子的事。”
陆见琛道:“既然是一辈子的事,那就应该慢慢来。不要急于承诺,也不要急于一时。”
“所以交一个朋友,看的不是他是否会主动找你聊天,不是他会不会不时送你一份小礼物,甚至也不需要嘘寒问暖。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而欣赏你,而被你吸引。他到底珍视你的什么特质。”苏试道,“而命运总是将一些美好的特质在一瞬间显现,而能捕捉到这些美好的瞬间,又需要你去用心,否则,即使遇见了也会错过。我也不知道我是否会和你成为朋友。”
陆见琛道:“我却有自信成为你的朋友。”
“但也许我这样的人不适合做朋友,”苏试有些伤感道,“想要和我做朋友的人,付出的往往比我多得多。”
陆见琛道:“但是你并不需要你的朋友为你付出,不是吗?”
苏试将目光转向陆见琛,他们彼此静静地注目着。
过了一会儿,苏试淡淡地笑了:
“这世上,若有一人愿与你同欢喜,便可作为挚友了。”
“同欢喜”,陆见琛知道这并不是低标准,而是高的要求。
因为这个世界上,哀你所哀的自然很少,而能乐你所乐的,却也绝不会多。
苏试将他那盏白玉杯置放胸前,那杯中的酒被内力所激荡,正不断地像小小的喷泉般无限地沸涌与翻腾。
流泉得月光,化为一杯雪。
他玩着。
陆见琛见他不喝了,便仰头灌下酒囊中剩下的烈酒。
夜深灯欲眠。
人声渐绝。
林中灯笼中的蜡烛渐次燃尽了。
苏试捻起胸前酒杯,将最后一杯酒也牵颈饮尽了。
陆见琛只见他红潮灼脸,睫羽轻扇,似睁还闭,仿佛困欲睡,又似眠初醒。偶然现一线秋波,盛月华如水,潋滟无际。
“啪。”
苏试挥手按上一旁案几,摸到一管紫毫,便轻摇着起身,略带踉跄地往梅林间走去。
“……”
陆见琛抬了抬眉毛,站起来跟上去。
只见苏试在一棵梅树前站定,对着树干一阵挥臂,玉带衣袍绕身飞。又很快走到另一棵树前,略一沉吟,便又是挥笔,簌簌有声。
陆见琛走上前去,只见他原来是在树干上以笔为刀,行云流水般地刻下首诗来。
他还把诗名写在一旁的梅花上。
喝醉酒刻诗,这酒疯耍得很特别。
陆见琛看着他,忍不住笑起来。
他好像得了笑病。
就好像一个人感冒了会忍不住咳嗽一样,他看着他就会忍不住笑意。
苏试在前走着,他在后跟着。
深一脚,浅一脚,步履仿佛是相印的。
俄而,苏试又绕到了小河边,静谧的河水倒映着繁星。
他丢了软毫,又匍匐到河岸边,伸出宽爽的衣袖,浸入河水中,去捞流溢其上的星辰。
“快,捞星星!”
他看到陆见琛,便朝他招了招手。
陆见琛撩袍别住,蹲到河岸边,竟也真的跟着他去河水里捞星星。
“来,这颗给你。”
河水不断地从他的指间流溢,触碰着他的掌心。
他掬起一捧水,放到他的手心里。
然后抬起星眸,对他笑了一下。
他见过他雅淡的微笑,似风流无意,也早已知他“云衣雪面,月眉星目”,但此时见他眉目展悦,眼前却只剩下了一双眼睛……
是笑盈盈的眼睛。
陆见琛感到猝不及防,忍不住腼腆地也笑了一下,但又很快忍住了,低下头去。
如果他的心上栖息着一双蝴蝶,那么此刻一定会被心跳声惊散。
他轻声道:“谢谢。”
他的嗓音低沉,是经烈酒和醇烟打磨过的岩石。
却仿佛在其上流过了消融的冰雪。
若是熟稔陆见琛的人见了,一定要大吃一惊——
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犯傻。
年少时,陆少庄主过得是“平原一望草连空,手提千石之雕弓。回身一发堕双鸿,鸣镝尚在飞云中”的生活,闲暇时也“东郊斗鸡罢,南皮射雉归”一下调剂生活。
成年后,陆庄主是“五花马、千金裘”,“烹羊宰牛且为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又或者呼朋引伴,大雪满天地,也作仗剑行。
现在却和人蹚水捞星辰玩,弄得一身湿。
这一点也不陆庄主。
旁人瞧见了,也许会觉得这两人有些可笑。就是认识陆见琛的一些人碰见了,也许还要觉得他不仅是在犯蠢,还丢份儿。
喜欢上一个人,是不是真的会让人变傻?
然而不够聪明的人,却又是不懂得什么叫喜欢的。
他真傻,他便跟着犯傻。
他是个孩子,他便陪他做个孩子。
苏试兴尽而返,诗兴大发,拍着路途中的梅花打节拍吟道:
“四明有狂客,呼我谪仙人。
俗缘千劫不尽,回首落红尘。
我欲骑鲸归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时真。
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
倚长松,聊拂石,坐看云。
忽然黑霓落手,醉舞紫毫春。
寄语沧浪流水,曾识闲闲居士,好为濯冠巾。
却返天台去,华发散麒麟。[1]”
他本就武艺高强,内力深厚,每拍一下,过途的梅树便是一抖震。
林中一时落花如雪。
“每次喝完酒,我就感觉我的思维特别的清醒。”苏试转首道,“我非常喜欢这种清醒地思考的感觉。”
说完他就踉跄一跤。
陆见琛又笑了。伸手去扶他。
两人身披花影,相携而行。
玉蟾清影,落花满肩,琼酥酒面,淡净风姿,笑语盈香径。
赏心乐事共谁论?
我与你,花下销魂,月下销魂。[2]
*
[1]像当年贺知章称李白为“谪仙人”一样,友人也称我为“谪仙人”。我历尽千劫依然尘缘未了,就落到了红尘中。我原本想骑着大鲸返回仙界,又担心神仙官府中的规矩会约束我,嫌我太过于率真。在梦中我几度和群仙畅谈,言笑晏晏。
倚长松,聊拂石,坐看云起云落,乐哉悠哉。不时以紫毫之笔,蘸天上的黑霓作墨,醉酒当书,狂放恣意。告诉那沧浪之水,可识得我闲闲居士,我要用你去洗净那尘世间的肮脏,把清白还给人间,然后我再返回天台,在那里披着头发骑着麒麟遨游于仙界。
[2]“纵然有美好愉快的心情能跟谁共享?花下也黯然神伤,月下也黯然神伤。”销魂用了相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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