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
苏试睁着眼靠在枕上,回想着刚刚梦见的故人。
他最近总是梦见美好的事。
他很少会去回忆属于“苏试”的过往。
那些不愉快的人或事,他习惯将其尘封,冷落,隐藏。
而今才发现,一道被隐去无留意的,还有散落其间的,明珠似的美好时光。
山中沉静的岁月,沉淀了往日的喧嚣,露出了其中深埋的珍宝。
他不禁一点一点地回想……
他想起高一时同班的那个女孩子,想起她站在操场上,隔得很远,望着他笑的样子;
想起中午吃完饭回到教室,听到她用柔软的声音念他写的随笔,在他感到被冒犯而冷下脸时,露出惊慌的神情;
想起他站起来回答问题,她在一旁小声报答案却红了脸;
想起他孤身坐在小卖部门前,她从一旁绕到他背后,不曾用双手触碰他的、轻轻地蒙住他的眼睛;
想起她告诉他下雪了,他推开窗一看,雪下得那么美……
想起这一切,会有一种将要心动的感觉。
她赠他的孤僻以温柔,赠他的敏感以包容。
他一向本能地回避与女生亲近,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竟然如此融洽地进入了他的生活。
想来那些日子,真如“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有的不是男欢女爱,只是纯粹的童真般的欢喜。
然而那个时候的他,甚至还没学会分辨一个女孩子的美丑。
年少不知情浅深,如果……
没有如果。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算起来《销恩录》的世界,是他四世为人。
他已经拥有过三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对于过往的不堪已经看透、看淡。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就如清晨山间的空气,清冷,但是透澈;依然情感淡泊,但是平和而舒缓……
他竟觉得他像她了。
想得多了,困意消退。
苏试披上外衫,推柴门而出,提一盏素灯,沿着林中潺溪渐行。
天外正有一钩淡月,带几点疏星。
一阵岩风吹来,菊花飘黄,花瓣袭人。
半掩的柴门内,公鸡啼叫,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劈柴声。
院落中,魏知白用白布带将手与斧柄绑缚缠裹起来,劈了一垛木柴,又去生火做饭。淡淡的米香从别屋飘出,等苏试从林间闲游回来,跨入正厅,饭桌上已被摆上了饭食。
早餐是清简的,不过是米粥、虾饼,再配一碟酱瓜。
知白正给两人分配筷子和勺子。
“猜猜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苏试张开空空的双手,见知白好奇地望着他,便从袖中倒出好几枝菊花。
菊色郁金浓,伴着阵阵馨香。
魏知白一笑,将菊花拿去簪在花瓶中。
吃过饭,苏试用清茶漱口,知白收拾着餐桌,将碗碟都搁放在红木方盘里。
端起来转身时,却不知怎的,左手一滑,待他抢捧回木盘,盘中的碗碟却都已滑落在地。
一套流水纹的龙泉青瓷,便尽数摔了个粉碎。
当然知白并不知道他刚刚毁掉了至少百两黄金。
他只记得苏试说过:“‘美食不如美器’。盘子若是好看,菜吃着也能香上几分。”
他抓着木盘子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绷紧。
苏试看着他的手道:“你的手怎么了?”
知白茫然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连带着盘子一起,在轻微的颤抖。
苏试拉过他的手臂欲检查一番,魏知白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闷呼,手中的木盘也不禁脱手,扔在了地上。他的双臂抖得更加厉害,整个身子都跟着抽紧。
他已痛出了眼泪。
尧光山下有一瀑布,这一个月来,知白每天都要站到瀑布下,双手提着木桶平举上一个时辰。
本来双手平举装满水的水桶已经十分不易,又何况是站在瀑布底下,水桶一刻不停地被倾泻而下的水柱冲刷?
那木桶被瀑布冲刷得震荡,魏知白的双臂也似乎在震荡。
但他咬牙坚持了下来。
因为苏试说,单手剑是以整条胳膊作为剑柄,要靠肩的灵活性带动胳膊运剑,他的肩臂不够有力,剑就使得不稳。
他让他用这个法子练习臂膀的力量。
第一天,知白已经觉得筋腱酸痛。一个月来,他只感到双臂一天比一天沉重难举,疼痛仿佛一分一分深至骨髓。
就仿佛双臂在不断地被啃噬着。
如果不用眼睛去看,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否握住了一样东西。他的双手几乎失去了触觉,只剩下了疼痛。
仿佛他握紧双手时,涌出的不是力气,而是痛楚。
苏试显然也已想到。
他若是再坚持个十天半个月,这两条手臂也可以报废了。
苏弑也好,苏试也好,两人都十分擅长学习。
所以,他总是能很快看出魏知白武功的缺陷在哪里。
但不管是苏弑,还是苏试,都没有开馆授课的经验。
该用何种方法弥补缺陷……有时候他根据的是苏弑的经验,有时候无从参考,则完全是心血来潮,想当然耳。
苏试替知白按揉肩臂穴位,魏知白痛得浑身发抖,也咬牙忍住。
苏试便问道:“每天都在瀑布下练臂力吗?”
魏知白道:“嗯。”
“每天都是一个时辰?”
“嗯。”
苏试又问道:“辛苦吗?”
“……”
魏知白点了点头。
苏试从他的尺泽穴按到太渊穴,知白被按得泪眼汪汪。
苏试又问道:“痛苦吗?”
他让魏知白转身,按揉他的肩井穴。
“……”
知白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苏试道:“痛苦就错了。你要明白两个道理:一、学习任何东西,若想精进,必然是要辛苦的,但绝不会痛苦。二、我虽然武功远高于你,也很懂得怎么练习武术,但那不代表我就很懂得怎么教授。学和教是两种能力,学不好的人一定教不好,但学得好的人却未必一定教的也好。‘教学相长’,无论是‘学’还是‘教’,都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一个过程。
学得痛苦,那一定是方法不对。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方法,一个方法不行,我们可以换另一个。明白吗?”
魏知白抿着唇,点了点头。
苏试不再说什么,继续给他揉背后缓解疼痛的穴位。
其实,他也从魏知白身上学到一个道理。
学生对于老师的感情,有时会超出你的想象。
瀑布下提水,不过是苏试一时兴起,随口提出的一个主意,他也从来没有去检验过知白是否有认真完成,甚至时间久了,他都已将它忘记。
难道魏知白傻得不知道累,不知道疼吗?
他会累,也会疼,但他仍坚持做这一件看不到好处又并不令人舒服的事。
他本可以偷懒,或者质疑,去尝试更轻松的办法,但他没有。
因为他信任他,相信他是对的,他说的是为了他好,他说的便是最好。所以他可以克服困难,也可以忍耐痛苦。
苏试又是为何收他为徒?
在原著《销恩录》中,魏知白的母亲出于对魏晋箜的怨恨,从小就培养魏知白杀人的剑法,只为有朝一日,让儿子替她报了仇怨。
魏知白并不知道自己姓魏。
并不知道,他的母亲原是魏晋箜的下堂妻,而他是靖临侯魏晋箜的儿子。
正因为他从小不知何为“关怀”“爱护”,才会将救了他的苏弑当做亲人一般对待。
盲目地听从苏弑的吩咐,被其利用,换了一身内外伤,最后又被抛弃。
真如丧家犬一般。
但苏试收他为徒并非出于身为“苏弑”的愧疚,毕竟那是相当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人对“魏知白”犯下的错。
也并非是由于同情。
苏弑可以不是苏弑,唐璜可以不再是唐璜,魏知白也未必仍是魏知白。
他之所以愿意帮这个少年一把,是因为他令他想到自己。
而当他看到魏知白本人,他发现,这个世界的魏知白仍如原著一般,记恩不记仇。
他觉得他很好。
一个人若是拥有超越常人的、不可磨灭的品质,那么总会有欣赏这种品质的人来帮助他。
即使没有苏试,也会有苏辙、苏洵。
他帮魏知白,一是为了怜悯自己,二是因为魏知白值得。
他并不觉得自己对魏知白有多么尽心尽责,但魏知白却回报给了他深深的信任。
苏试觉得惊讶,惊讶过后是感动。
赤子之心,诚可爱哉。
苏试便道:“等手好了,就开始练习渔阳剑法。”
知白道:“可是你说要打好基础……我,我还没做好。”
苏试道:“没什么,你会做好的。”
方法有千千万,可以厚积薄发,也可以相机行事。
你若心向我,得我所传,自然全无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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