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午后。
尧光山。
雨若悬丝。
林木掩映中,有木屋几间。
除此之外,临近几座山,难觅人烟。
这几座山都是苏弑的。
苏弑没别的,就是山头多。
柴门正半开,块垒之石砌成矮墙,内中的庭院是夯实得平整的黄泥地,在雨中浸嫩,好像一大块牦牛酥油,湿润、油亮。
庭院被竹枝扫帚刮扫得很干净,鸡舍里有鸡安静地窝着。
水汪汪的碧瓦下,开着一扇纸窗。
湿漉漉的檐花落几朵在粗石窗台上。
外看小屋虽然简陋,向内一窥却叫人耳目一新。
美人榻前张着屏风,金猊熏炉中燃着沉香。
塌上铺着一方绒软的蛮毡,苏试靠坐着茱萸纹锦玫瑰枕上,似在闭目养神。
那掩盖在腰侧的阔袖一番滚动,从底下探出一只狸花猫来。
苏试便伸手搭在猫头上,顺毛撸了两下。
窗外雨声潺潺,知白正对着窗户,坐在桌前,面前摊开一本剑诀,提着毛笔,对着竹简抄写。
没有墨,也没有砚。
只有一碟清水。
毛笔是干净的,只偶尔点一下清水,黏一下笔头。
知白笔下写着一个“废”字,但描了七八遍,仍然是看不清。需对着窗光斜照,方能看见点浅淡的字迹印子。
他有些懊丧地蹙着眉,薄唇有点孩子气地抿得紧紧的。
“吧嗒”,室内响起落子声,苏试懒摇着白羽扇,伸手在一旁的茶几棋盘上又下了两枚棋。
苏试道:“茶。”
知白就站起来,提起白瓷小茶壶斟了杯茶,递过去给他。
苏试喝了两口,又道:“橘子。”
知白就从篮子里拣出颗橘子剥皮给他送过去,苏试吃了两片,又道:
“剑诀。”
知白忐忑,将桌上的竹简捧去给苏试看。
苏试接过狼毫,在茶杯里一点,就在竹简上写起来。
那笔头在他手里分明还是软的,也不见得他手腕多么用力,却不知怎的,运笔之间,簌簌的有竹屑掉落。那笔尖就在竹简上剜出一笔有飘逸之气的小楷来。
知白观察着他,只见他虽然闲躺在美人榻上,全身的肌肉却蓄势待发,动静相宜,绝不浪费一丝力气。
用力的条条肌肉,就仿佛是演奏着一支和谐曲调的琴弦,在错落有致地发着力。
苏试边写边道:“真气当自云门贯彻太渊,上商穴应当微微发热,若是感到疼痛,那么便是真气凝滞在指上,并未及时发出。”
“余擅梨花三十年,五十衰迟遇剑仙。剑术三门左中右,右虎中蛇左曰龙。”他写完这一句,就将竹简还予知白,“继续练吧。”
他一抖袖子,那些落在云袖上的竹屑便尽数被卷落在床角的填漆梅花痰盒里。
知白又坐到桌前练“写字”了。
他练的是金系内力,是以当初与虞捕快交手时,能用竹剑抵抗住对方的铁刃。金为坚,故修习外门兵器的,尤其是刀枪棍剑,多数为金系内力。
知白从母学剑,而其母武艺并不高深。
反倒是知白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对于母亲苛责的,甚至非人的要求,总是竭力完成,才得以青出于蓝。总角之龄,已胜其母。
在原著中,他又得苏弑真传,日后剑法,更是灵谲出奇,以至于无穷变化,但内力的缺陷,却始终难以弥补。
因为招式的变用与突破,离不开思索与顿悟;而内力的积蓄,却非一日之功。必日积跬步,方可至千里。
这也正是知白难以超越陆见琛的原因。
他唯有将全身的真气贯于一手,将一手的真气凝聚一处,如此这般,孤注一掷,而后锐不可当,方可以弱胜强。
几场秋雨过后,更觉山明水净,空气清凉。
知白洗了这几日的衣服,抬头看了眼纱窗。窗内苏试正手握卷册在读书。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苏试从来以为这句诗是贬意的,用以嘲讽闭目塞听之人。但实践过后,又发现在闻窗外事之前能“一心只读圣贤书”也很好。因为这个世界上,用耳朵思考的人,已经太多。
知白喊道:“师父,我去挑水了。”
苏试“嗯”了一声。
知白提了两个木桶走出柴门,向半山腰的池塘走去。
路是下坡路,本是寻常的黄泥小道,但零落成带地被铺上了菱形的石块。
这些石块多是不规则的多面体,有的粗糙,有的光滑,被稳稳地敲嵌在黄泥道上,使得这条路变得异常难走。
知白在走这条路的时候,不得不时刻注意脚下,灵活运转脚腕,并随时改变落脚的位置。
知白记得第一天来山上的时候,这条路上还没有这些石头。
只是睡了一觉,好像就一晚上长出来似的,从这处山腰一直漫铺到了那处的山头。
用苏试的话说:“剑的进扎和退守,必须靠灵活迅捷的步法。步法如狡兔,身法似疾风,剑术也就可以更上层楼了。”
说完他便丢给他一本步法秘籍让他自己练去,而挑水砍柴的山路上便多了那些怪石头。
知白并未见苏试握过剑。
他好似并未教知白练剑,却又是在教知白练剑。
知白在方塘处汲了水,又提着水桶往山顶走去。
雨后路滑,他摔了两跤,重新提了两次水,这才来到往日惯来的山顶。
山顶上有一棵老松。
这里便是知白独自练剑的地方。
魏知白又开始等,等松针掉落。
天上云卷云舒,不知流光易逝。
“噔——”
突然响起一声琴音。
“噔噔噔,等噔等噔等噔——”
一阵鸟雀拍翅声从两边木叶间响起。
是谁在这山头弹琴?
魏知白的眉心蹙起,抬头看向往高空飞去的林鸟。
这弹的什么琴……
“难听。”
他寻声转头望去,只见对面的峭壁山头,有一面嶙峋岩石横卧,岩上一株怪松,松下一人着一袭白衣,抱琴而坐。
琴是好琴,由良桐所制。
苏试一手执羽扇,一手撩弦。
玉指冰弦,有风盈袖,几枚松针落于袍袖间,当真是洒然出尘。
若非有魔音穿耳,知白也要觉得这是一幅好风景。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伯牙想到什么,钟子期都能从琴声中领会。”
苏试边弹边道,“你可听懂了我所弹之乐?”
“……”
知白遥望着上方的苏试,实诚地问道,“你弹了吗?”
“我已弹完。”
“……你是说你刚才在弹琴吗?”
苏试摇了摇羽扇,单手转轴拨弦三两声,又对知白道:“我弹得不是琴,是诗。”
“弹的什么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鸟确实飞绝了,他若再弹下去,知白也非走不可。
“……”
魏知白嘴角翘起来,又压下去了。
苏试抬头微微一笑,与他隔着冷涧相望。
俄而他抱琴而起,知白只见他似广袖一拂,便从那头的山,轻盈飞掠而来,步履如飞絮,袍袖风中翻软,眨眼间便又一身清静地站在他面前。
真如诗云:
“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
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
魏知白见他站到面前,眼睛一亮,昂首道:“师父,我已经斩了九百九十九枚松针。”
苏试道:“好,再削断一枚,就回去吃饭。”
魏知白就等着他这一句:
“师父,你看。”
他凝气提剑,转身一挥,手中剑劈向落下的一枚松针,却又在剑刃触及前收住去势。
正此时,那枚松针却断为两截,从半空坠落。
他学会了将内力凝于剑气。透出剑刃的真气,竟将松针截断。
魏知白收剑,站在一旁,安静地看向苏试,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苏试笑了:“我还没教你,你就会了。”
他眼中有一瞬间的惊奇,笑里还有猝然的欣喜。
魏知白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笑起来,那张英俊又带点冷漠的面容就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有一种孩子气的柔软,显现出一种永久的天真来。
好像一带坚冰融化后,原来是那么清澈欢快的一条小溪。
苏试便笑着道:“今天允许你给自己加鸡腿。”
魏知白有些腼腆地收敛了笑容。
苏试带头向山下走去,走的是让知白自练的一套步法——《滨崎步》。
滨,意为水边、近水之地;崎,形容山路不平。顾名思义,练成此步法,虽不至于能踏雪无痕,踏水而行,但在湿软滑腻或者崎岖不平的地面,却可如履平地。
他身形忽快忽慢,如风中落花,飘忽不定。起初知白以为是考验他,后来发现是在适应他。
知白提着水桶,跟在他身后,努力但快活地跟上他的步伐。
以往,无论魏知白如何努力,永远也无法令他的母亲感到满意。哪怕他已经远远超过同龄人,甚至已经远远超越她,在一天的努力过后,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母亲身边,迎接他的永远是不满与责骂。
今日方知,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他爱他眼里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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