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那么多电影,电影中的主角在面对死亡这件事时总是表现得平静又释然。然而这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似乎“死”这个字眼对于人而言本该如此,可事实上,当这个过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才能体会到,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痛苦又煎熬的旅程。
失重,这是第一步。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只有不停地坠落,坠落,那感觉比被人扔进漆黑的深海还要来得惊慌恐怖。接下来就是劲风拍打在脸上,寒意贯彻血液,整个人几乎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头晕乎乎的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但很快会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疼痛感,五脏六腑仿佛被无形的手用力挤压到崩裂,难以呼吸,大脑一片空白——
罗曼甚至还没来得及产生类似书中所说的“原来这就是死亡”感慨的念头,或者说她的大脑尚未接受到“我怎么了”的神经反射,一阵巨大的力量忽然勒住了她的身体,柔软的物体扶住了她的脖颈,肩背,腰部和膝盖,硬生生地将罗曼整个人从下坠之中拖升起来——
如果有行人从这里路过,只需要无心地抬一抬头,就能发现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一个从身体里伸出五六条类似于蜘蛛腿一样玩意儿的人形生物,利用这些坚韧却有力的节肢将吊着的人从墙面拖了回去,以肉眼难察的速度和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悄无声息地爬回了天台。
罗曼还没有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就从恍惚之中被种种扔回到地面之上,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她瞬间恍如隔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回过神来,就听见“咔”的一声,沉闷遥远得宛如来自天际。她睁着无神的双眼呆呆看着漆黑的夜空,等到她终于从那种侥幸还生的强烈心悸里苏醒,才发现,原来那个声音,来自于她的身体——
罗曼缓缓低下头,在看到自己呈四十五度扭曲外翻的小腿时,彻底地清醒了。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疼痛先一步袭击冲翻了她的所有神经系统。毫不夸张,她后背的冷汗唰的渗透了衣服,在初冬的夜风中简直凉透心扉,像是血液在瞬间结成了冰。
它没让她死!不仅把她硬生生地从死亡的边际拖了回来,还在她惊魂未定之际,残忍至极地折断了她的腿!
罗曼浑身瑟瑟发抖,脸惨白如纸,看着自己的腿一脸的不可置信。她想要去触碰,却又不敢伸出手,手指甲几乎扣进了水泥地里,那种痛意连绵不绝,简直让人恨不得立刻死去,连带着她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都是战栗嘶哑的,抖抖索索不成形状——
“为什么……”她毫无血色的指尖也在发抖,忍痛喃喃,“你不让我死,也不让我活……”
淅淅沥沥的蓝到泛黑的粘稠液体从她身后渗了出来,缓缓凝聚成一个扭曲变换的球体,从里面翻出一双黑色的眼睛一样的玩意儿,就这么阴森森地盯着她,居高临下,低沉平静地开口——
【这,是对你的惩罚】
死,哪有这么容易?它选中的宿主,唯有它才拥有对这具身体的生杀大权。即便她坚定了必死的意志,它也暂时不会让这具鲜美的肉.体摔成毫无美感的红白烂肉。在它入住这里之后,她的一切都必将经过它的许可,生如此,死亡亦如此。
就像它说过的那样,疼痛,不过是小小的辅助手段。折断她的腿,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警告。
【——而这个,是对你的奖赏】
当这个怪物接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罗曼一愣,还是忍着疼痛惊魂未定地抬起头。
很快她就发现疼痛迅速得到了缓解,不可思议的一幕在眼前上演:被硬生生折断的骨头自发矫正愈合,扯断外露的皮肉筋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痊愈,直到完全恢复正常。如果不是惨烈的疼痛感还隐隐遗留在血肉里,她几乎会以为这一切只是个可怕的错觉。
就在罗曼以为它指的奖赏是这条腿时,这个怪物又开口了。
【如果我的宿主连死亡都无所畏惧,】
【那么她也不会再害怕我】
罗曼怔住。
“你什么意思?”
难道它是在说……
【我们,是一体的】它低下头颅,盯着罗曼的眼睛,可以在她的眼底看到它狰狞的倒影,它在脑海里响起的声音一成不变的平静,甚至语调有那么些难以置信的沉着优雅意味,总让她觉得莫名的熟悉。
【人类总对未知抱有恶意揣测与极大的恐惧】
【事实却是,我的寄生,不会给你带来任何损失,还会令你有所收益】
【——不久以后,你会明白的】
罗曼匪夷所思地盯着这个怪物,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
它实在是太清楚该如何说服人了,她心想。这段日子以来她所有恐惧的根源,无非源自“死亡”。谁会不怕死呢?没有人会轻而易举地放弃活下去。它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所以放任她野草般疯长的揣测,在猜疑中无限度膨胀的恐惧,它甚至没有出来说过一句话。因为它非常明白人的本性如何,只要留一个让他们能生存下去的希望,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更何况,它从头到尾就没有真正地伤害过罗曼。她知道,它也知道。而这就是说服她的最好的证据。
它真是太聪明了,洞察人心到了恐怖的地步。它拿捏住了罗曼所有的心理防线,在一举打破了之后又在绝境中给予她希望,而它深知她会不顾一切地握住这根救命稻草——任何曾经死去过的人,对于生的渴望都是无上限的。而它恩威并施,循循善诱,以沉默代替所有答案,捉摸不透,放任自流,对人性的把控简直精确得可怕——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从内心里罗曼一点都不相信这个怪物所说的话,但这种情况也容不得她去质疑。毕竟,她消失的疤痕,生长的头发,痊愈的旧伤,表面看来都是身体变好的信号。更何况,她无权抵抗这样的变化,这种结果,她唯有接受。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罗曼缓缓站了起来,情不自禁地动了动小腿,完全无碍,简直就像未曾受过伤一样。这让她对这个生物更多了一丝忌惮——拥有这样的能力,怎么会仅仅满足于寄生在她一个普通人身上?绝不可能那么简单。
出乎意料,它却说了一个和她猜测完全相反的答案——
【我们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
【——生存】
不管多么顽强,不管过往如何辉煌,生命的终点终究只有一个归处。
繁衍,生存。
这句话成功让罗曼愣住。
生命这种物质的顽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普通人是绝对无法想象的。就拿现在我们知晓的宇宙而言——或者至少是它最近的化身——大约已经存在了138亿年。这段时间的起始是一词惊人的被称之为“大爆炸”的时间。宇宙中的一切由此开始。没有星系,恒星或行星,也没有生命,文明。所有的只是一个占据全部空间的均匀辐射火球。从大爆炸的混沌直到我们开始了解宇宙的这段跨越,是我们有幸能匆匆一瞥的最令人敬畏的能量物质转化。直到我们能够发现其他智慧生命,我们自己都是这一切转变中最为精彩的部分——我们,是遥远的大爆炸的后裔。生命,本就是一场奇迹。
而人类能够从简单的细胞发展到如今的万物之灵,历经千万年的演变改造,所倚靠的也仅仅是这么一个字眼:生存。对于生存的渴望,迫使他们直立行走,使用工具,创造语言,联合族群——所有生命的最终形式,不论低等还是高等,简单或是复杂,都只为一个目的而服务:活下去。
那些在大爆炸的火焰与焦土之中依旧幸存下来的,将变得更聪明,更顽强。
万物皆有裂痕,劫后必定重生。
不管是她,还是这个她从未了解过的陌生生命体,她们的追求其实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先是生存,然后才是活得更好。
罗曼对此再明白不过,唯有这一点只有立场之别,从无对错之分。人类为了生存灭绝无数物种,而它为了生存吞噬人类,孰是孰非又怎么能够说得清呢?
在此之前罗曼根本不会相信它的任何说辞。直到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才让她真正开始相信,也许,她们之间真的有共存下去的可能呢?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它的“奖赏”并非治好她的腿,而是,让她“暂时活着”。
罗曼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字眼。
“等等……‘我们’?”
意思是……这种东西,还不仅仅只有它一个?!
“你们到底有多少个同类?”罗曼忍不住开口问,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你在这里……还有同伴?”
一切开诚布公,索性它也不瞒着了,直截了当地回答,【在我来的那个地方,不计其数】
罗曼忍不住咬紧牙关,浑身毛骨悚然——不计其数,像这样的怪物?!
这是什么发展?国产真人版寄生兽吗?
好像还嫌罗曼不够崩溃,它又若有若无地补充了一句。
【但是我,只有一个】
这句话就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了。
“你什么意思?”罗曼想要问得更清楚些。
【并非所有的寄生都如同我,】它缓缓开口,盯着罗曼,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它此时的目光,黑洞洞的眼睛,只觉得令人心口发凉。
【也不是所有的宿主,都如同你】
罗曼费解地皱起眉,怎么现在都喜欢玩起猜谜语来了,好好说话不行吗,整这么多事麻烦不麻烦?
大概是倾听到了罗曼的心声,它沉寂了两秒,说出了那一句比死亡还要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我们,从不是唯一的入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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