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你的身体里潜伏着一个怪物，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

    罗曼向导师请了一周病假，独自一人待在公寓里，一步都没有走出门过。

    她将手机调成静音，尽量不接所有熟人的电话，只回必要的短信消息。她害怕自己一时冲动忍不住将这两天所有的遭遇吐露出去，给对方招来不必要的祸患。她宁愿一个人待在安静的屋子里，忍受所有焦躁恐惧，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装作仍然是一个普通人，即使这间房子里的所有……生物，都彼此心照不宣。

    这一周罗曼过得很假期没什么区别。一觉睡到自然醒，吃一顿外卖，刷刷手机，继续看还未看完的书。B市一整周都没有下雨，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有时候罗曼坐在书桌前，抬起头来被阳光晒得睁不开眼的时候，她甚至会有一种错觉：或许这一切就只是一个她刚做过的梦，或许都是疲惫过度产生的幻觉呢？

    毕竟，除了没有及时吃饭时会感觉到明显的焦躁不安，偏好忽然变成热量极大和营养物质丰富的食物外，她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而那个东西也在那一天后不曾再现身过，安静得犹如不存在。

    ……不存在？怎么可能！

    罗曼对这个怪物一无所知。但她知道，喂饱它的时候，一切都岁月静好，可一旦它感受到了饥饿……它确信她会收到非常明显的“信号”。一开始只是类似于肠胃的蠕动感，一顿烤全鸡能够勉强填充过去。可如果她刻意忽视了这种警示，那么接下来就是令她无法继续装作镇定的烧灼感，胃液翻江倒海，仿佛五脏六腑都在被酸液腐蚀，融化。有时候半夜她会被疼醒，通常罗曼会选择屈服，可人也有脾气上来的时候，一旦她产生了任何忽略这样信号的念头，那么接下来整个晚上她都会非常、非常不好过——

    罗曼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争夺身体拥有权的战争，也是一场漫长难熬的心理战。不论是何种生物，天生都会拥有争夺领地的渴望，尤其是食物链顶端的狩猎者。它进驻了罗曼的身体，自然会将这具身体当成自己的领地，所属物，私有财产。

    可偏偏罗曼不像任何一种其他生物，“人”这个物种在“反抗”这一成就上可谓是战绩斐然，自古以来能够完全统治他们的只有自身的欲望和思想。大概也是对此有所了解，那个怪物并没有从一开始就强迫她服从自己，它看似潜藏在身体深处放任她自由行动，可实则以一种驯服猎鹰般的，缓慢的，腐蚀性的，极具压迫力的手段，一步一步地迫使她对自己低头，屈服于猎物对顶级狩猎者的天然恐惧，以及必然会降临的灭顶之灾——

    它将拥有她的身体，她的思想，她的灵魂，而这只是迟早的事，无论她接受与否。

    疼痛，只是一种辅助的小小手段。对她而言，最大的酷刑，无疑是对生存的无时无刻的恐惧。

    而她却没法对任何人开口，它用事实证明了，它的威胁并非口头空谈，而是行之有效。

    ——它在孤立她。非常残忍而有用的手段。

    罗曼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她每一秒都活在无法言喻的惊惧和焦躁不安之中。虽然外表平静毫无异常，但她无法阻止自己去想象自己身体里住着一个蠢蠢欲动的，可以随时凭心情融化你脾胃的怪物。她坐立不安，没法真正一刻地平静下来，害怕，焦虑总让她时刻都紧握着颤抖的指尖，惊慌如疯长的野草难以停止。好不容易因为精神疲惫至极而睡着，她却整夜整夜地做着噩梦，梦里总有一张黑洞般血淋淋的大嘴迎面吞噬了自己，每一晚都让她尖叫着惊醒，终于忍不住在寂静孤独的黑暗里崩溃，失声痛哭。那种无人可依的，望不见白日的绝望感足以打倒任何人。

    罗曼不知道这是不是它的杰作，但她必须承认，这一仗它打得极其漂亮，完胜。每一秒过去，她的煎熬就成倍增长，她试图用其他事物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结果都失败了。没有人可以忽视它，即便它不说一句话，给予了她充分的行动自由……这种压迫感都如利剑高悬头顶，提醒着罗曼一个残酷至极的事实。

    她所有的努力，都不会改变结果。她现在做的每件事，都只不过是为了成为它的容器而做的铺垫。它是猎手，她是自己的猎物。她永远都别想逃。

    等待着必死的折磨，才是对于人而言最恐怖的结局。

    没有任何一个对未来抱有极大期望的人会认命，去接受这种结果。罗曼也不例外。她绞尽脑汁地思考着所有可能的脱身之路，甚至刻意地忽视“那个东西会不会也能读懂我的想法”这种可怕的念头。最愤怒的时候罗曼甚至自私地考虑过将这个怪物转移给一个重病濒死之人……可是很快就都被她否决了。她的良心过不去，她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不允许她这么做，更何况，可执行性也几乎为零。目前看来对方似乎很满意她的身体，也没有做出任何破坏，暂时待在里面不想出来了。

    这种看似喘息之机，不过是另一种难言的煎熬。有一天晚上，罗曼让外卖小哥将晚餐放在楼梯口，正准备起身去拿的时候，手机屏幕忽然亮了，是她刻意忽视的，却一直在默默关注的家庭微聊群，成员4，爸爸，阿姨，和她同父异母的妹妹罗岚。

    世界上最狂霸酷炫拽的小公主：爸！明天班级团体活动，准备组织大家一起去厦门旅游，每人缴费三千五。[doge]

    罗爸：钱打到你的账户了，想用多少都可以！只管跟爸说！

    【世界上最狂霸酷炫拽的小公主：[兴奋]一万哎！谢谢霸霸mua~到时候去了给霸霸带礼物！

    赵女士：[微笑]

    世界上最狂霸酷炫拽的小公主：麻麻木马~肯定不会忘记我妈啦~麻麻放心~哦对了！@Man  老姐，最近去哪儿浪了？[黑人问号脸]咋一直不联系我？又去世界环游了？实名羡慕。

    罗爸：羡慕啥呀，你姐天天跑外面不知道有多辛苦，跟这孩子说了女孩子好好学个文学专业就够了，非要成天风吹日晒的，唉

    罗爸：@Man 曼曼啊，钱还够用不？爸爸给你打个五千零花钱过去？

    赵女士：曼曼这孩子下个月生日了，我们大家都想一想能送点什么礼物给她。尤其是你，岚岚，多过去陪陪你姐，出去长点见识去。成天不是胡吃海喝就是花痴这个花痴那个！瞅瞅你姐多有出息！你好意思么你！

    世界上最狂霸酷炫拽的小公主：……我先溜了，谢谢霸霸，妈妈再见~

    赵女士：死孩子！

    罗爸：[一朵玫瑰]】

    ……

    罗曼默默看着热闹起来又沉寂下去的家庭群，刚准备放下手机，没几秒，罗曼又收到了私人消息，来自“山风”。

    【罗日又！速速现身！】

    日又是罗岚给她起的昵称，去掉曼的中间部分。罗岚一贯古灵精怪，虽然身为老小从小被全家人宠到大，有些小脾气，但和罗曼的关系却非常好，在她妈赵女士忙于拼职称的那一段时间，几乎是罗曼一手把还未满五岁的罗岚带大的，两人睡过一个被窝，一起挨过骂，一同离家出走。在外面惹麻烦了罗曼帮擦她屁股背锅，填志愿时罗岚瞒住了家里所有人才让罗曼能够选择心仪的学校。因此即便罗曼选择离家很远的城市读大学，妹妹依旧是家里和自己最亲近的那个。

    她可以不回所有人，但独独不能不回“山风”与候思蕾。

    罗曼看着手机屏幕沉默了一会儿，犹豫再三，删了写写了删，最终还是缓缓输入一行字。

    【……这段时间有点忙，照顾好爸爸和阿姨】

    那边很快回了消息。

    【你就没有不忙的时候！！！都没有功夫理你最可爱的小霸王龙了吗！！】

    小霸王龙是罗曼给罗岚取的外号，因为妹妹从小不爱兔子不爱狗狗独爱恐龙这个早已灭绝的物种，一生挚爱莫非霸王龙，所以她的房间里摆满了恐龙模型。不仅喜好不同，打小罗岚也是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的大姐头人物。虽然自己成绩不好，但特别骄傲自己姐姐是B大高材生，觉得她的工作就是世界上最酷的事。无论爸妈多么反对罗曼在外“抛头露面”，罗岚依旧是她最坚定的支持者，她心里那头永远在喷火的小霸王龙。

    曾经她有多么庆幸自己拥有这样的家人，如今就有多么害怕。

    她决不能让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殃及家人朋友。她必须及时止损。

    罗曼望着对话框，深深吸了一口气。

    【导师在喊我了，告诉爸妈我一切安好，你好好学习，别又考砸了。溜了溜了】

    那边立即发来三个？？？，回了一句，【你怎么跟大限将至似的说这些煽情话？老实说你是不是恋爱了又不好意思透露？嗯？！快告诉我嘛老姐~[啾咪]】

    罗岚：【[一朵fafa送给你]】

    然后关掉手机，泄气似的瘫倒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心里堵得难受，浑身的郁气都疯了一样寻找着出口，终于，她忍不住闭上眼睛，把脸捂在掌心里，崩溃般的放声大叫起来——

    叫完之后，罗曼长舒一口气，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她沮丧地看着穿衣镜里自己的脸，乌黑的齐肩长发，脸色有点病态的苍白，眼神抑郁无神，整张脸都写满了失魂落魄的丧意，一点都不像那个意气风发的她。

    她有多长没留过长发了？似乎是妈妈还在世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心血来潮，在一片云杉林里捧起她的脸，笑眯眯地端详了好一会儿，告诉她，“我家曼曼应该更适合短发呢，要不要考虑剪个短发啊？”

    她那时候才五岁，一头冲头辫直插云霄，闻此蒙了一下，才反问妈妈，“可别的女孩子都是长头发！她们都扎好好看的辫子！你不给我扎头发就算了还撺掇我剪头发！你是不是嫌麻烦才这么说的？！”

    妈妈咳了一声，“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嘛……她们是她们，小曼是小曼，妈妈是打心眼儿里觉得曼曼短发好看，很多女孩子剪了短发看起来就不好欺负，特别有气势呢……”

    那时候罗曼还不懂妈妈这句话里的无奈，在那个年代，甚至在这个年代，以后的年代，“女孩子”这种特殊的群体总是很容易被人“另眼相待”。彼时罗曼还是个有点小爱美的孩子，因此没有听话，而是继续留着长辫。直到后来她去世了，爸爸在两年后新娶了赵阿姨进门，在参加婚礼的那一天，还是四年级生的罗曼一人冲去理发店剪了短发，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了宴席的众人面前。

    在妹妹罗岚的记忆里，姐姐就从来没有留过长发，一直以短发示人，她也从未想过会有其他发型适合她。在罗岚看来，罗曼不管变成什么样都好看，都是最酷的那一个。

    而在罗岚的撺掇下，刚考完研的罗曼半推半就地去染了个时下最流行的“奶奶灰”，加上她个子高体型修长，一张沉思脸十足禁欲范儿，走在路上差点被不明真相的小学妹拦住要电话——

    不过自此以后，也算是绝了某些仰慕者蠢蠢欲动的心思。毕竟没人喜欢看心仪的女生比自己还爷们儿，还帅，还会撩妹，女人缘还好。简直是太打击人自尊了。

    而现在，长头发的罗曼，皮肤苍白无血色的罗曼，看起来如此陌生，如此的，好欺负。

    真是令人失望。

    她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就来了那么一句话。

    “滚出我的身体，谢谢。”

    她以为那个东西会装作没听见，没想到对方立刻回复了她，一针见血。

    【你是在暗示我，你的妹妹罗岚更美味吗？】

    一句话，就让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瞬间溃败。

    “你果然能够窃听我的想法。”罗曼对此恨得牙痒痒，对方这么指名道姓了，况且群聊里都没有显示家人的名字，全部都是代号而已，它却如此清晰地说出了妹妹的名字，不过就是想要威胁她而已。

    既然如此，什么都瞒不过对方，罗曼干脆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截了当地开口，“怎么样你才肯出去，在不涉及我家人朋友的条件下？”

    【除非你死，】那个怪物毫不犹豫地平静回答，【死人，对我而言就失去了价值】

    罗曼浑身一震。

    “你为什么不干脆点杀了我？”她白着脸，强忍住心里排山倒海而来的崩溃感，“你到底想做什么？”

    太折磨了。只要想着自己身体里住着一个这么可怕的东西，随时随地能吃了她的内脏，了解她所有想法，知道她的家人和朋友住址，操纵她的身体，通过她的口做出无比恐怖的举动……只要这么一想，她简直都要疯了！

    “你想我怎么做？啊？”罗曼提高了声音，“把我变成傀儡？还是慢慢吸干我再去找下一个宿主？”

    它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痛快点儿呢？”罗曼眼眶红了，“就这么看着我发疯，好玩儿吗？”

    【你太软弱，】那个东西终于开口了，平静而残酷，【太多牵挂，不堪一击】

    只不过短短一周时间，它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就这么看着这个女人的心理防线快速崩塌。她牵挂自己的家人，担心朋友遭受它的毒手，害怕某一天醒来睁眼就看到自己肠穿肚烂的恐怖模样。在它看来，人类所有的情绪，不甘，惊恐，担忧都只不过是一种落后的表现。人类本来是这个星球上极具潜力的最优物种，但种种限制了他们的快速进化，罗曼是其中非常典型的一个。

    她对家人朋友的这种不必要的爱高于一切。白白浪费了她的天赋和体质。

    当然，这也令她的举动变得更加好猜起来。

    它在等。等待触及罗曼最终底限的那一刻。只要掌控住了界限，它就掌控住了这个人。

    但它万万没有想到，在它终于似乎摸清楚那条线的那一刻，等来的，却是另一种完全相反的结局——

    “我会变得和你一样吗？”罗曼问，“我会……被你同化吗？”

    她不确定这种生物是否具有感染性，是否携带某种致命的细菌病.毒。这也是她一直不敢出门接触旁人的原因之一。既然能在一晚上对她的身体有如此大的影响，褪掉染发色素，短发变长发，旧伤痊愈，皮肤生长。这就证明这个生物在她体内已经渗透到了细胞这个层面，并迅速改变着她，朝它所想要的方向发展而去。而就她对寄生生物的理解，这种改变，通常都潜伏着某些负面影响，拥有寄生物的某个特质是其中之一。

    而这个生物最为明显的特质又是什么呢？

    【——也许会，】它意味深长地开口，【也许不会】

    【谁又知道呢？】

    这句话终于刺破了罗曼最后一丝理智。她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目光缓缓变得沉静下去。

    “我知道了。”她说，生理性的痉挛和颤抖慢慢停止，整个人都如同止息的风，仿佛在这一刻终于做出了某种决定。

    它忽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则在毫无异常的两天后，看着罗曼一步一步走上楼顶，似乎只是想要呼吸新鲜空气吹吹风，但事实却是她跳上了天台，对它说出那些话后……终于成真了。

    “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这个原本它以为软弱得不堪一击的人类如此对自己开口，甚至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让它在愣神的瞬间，迎着失重和劲风，闭上了眼。

    “就算死不了，拖你个重伤动弹不得也值了！”

    然后她从高台之上，一跃而下！

    在那一瞬间，它鬼使神差地回想起罗曼模糊的记忆里，曾读过一本书中的某句话。

    ——人的思想，才是世界上最具可塑性的生物。能软若泥沼，也可化为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