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源头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说起B大,人人都要赞一声牛掰,那可是所有□□学子的终极故乡,家长望子成龙梦的起始,程序猿的硅谷,拥有氪金毕业证的地方。在崇拜者的眼里,那里即使是年久未修的马桶都弥漫着一股历史独有的清香。
更别提B大的经济学法学专业世界闻名,大多数拼了老命顶着八百度近视一头栽进B大的年轻人们都是冲着这里的王牌专业而来,日复一日地为祖国的未来发光发热。以至于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除了雷打不动的经济法学语言学,这里还存在着一个极其神秘的组织——
据说,这里九年却只招到了6个学生,堪称六代单传,星火将熄;
据说,别的系别学生人数是老师的十倍,而这里,老师是学生的十一倍。
历年以来都被荣誉地评选为“最难逃课专业”榜首,蝉联多届冠军地位牢固不可撼动。
人家毕业是百人大合影,在这里,只有自拍。
这里,没有竞争,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只有孤零零的座位,偶尔落空的奖学金,以及光杆司令导师的一声长叹。
这个B大最神秘的专业,就是曾经被取消后来又被重新开设但依旧人丁单薄未来坎坷的古生物专业。
全□□唯一一个只有一名学生的专业,招到两名学生都算破纪录。
罗曼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和大部分中途转入的师哥师弟们不同,她是正儿八经考来的,并且在考研时毫不犹豫地选择继续深入研究这个冷门专业,她的导师当然乐呵得不行:好好好,以后终于能有人跟着在荒无人烟的野岭拎包打伞去跑腿了,简直做梦都要笑醒。
罗曼之所以这么痴迷古生物,大部分原因还是来自于她那个声名在外的植物学家老妈。人家小时候在吵着买芭比娃娃的时候,罗曼被她妈扛在背上一边吸着大拇指一边在山沟沟里听老妈和朋友讨论辽宁古果是否是被子植物的唯一起源。邻居家小孩买了最新的积木跑来炫耀,罗曼就拿出了家里养的笑脸蜘蛛“哈哈”放在了对方掌心,成功让邻居半年内搬家并从此拜访者绝迹。等到大家进入春心萌动的青春期,互瞄一眼都彼此心里小鹿乱撞,罗曼终于交到了自己此生第一个朋友,在她妈妈的葬礼上,因为野外采集考察死于滑坡事故。大人们都在远处互相安慰悼念,穿着粉色蓬蓬裙的候思蕾却在自家后院隔壁发现正在奋力掘土埋种子的罗曼,当她听到罗曼说出一长串譬如“暹罗苏铁”,“欧楼斗菜”,“榅桲”等等完全听不懂的字眼时,她知道,她人生的第一个偶像,终于诞生了。
大概是缺乏柔软母爱灌溉喝多东南西北风的缘故,罗曼从小就开始一路笔直笔直地往前长。不仅身高冲到了惊人的174,在外人看来似乎取向都渐渐朝不可预料的方向径直而去。候思蕾经常吐槽她说“搞不好维生素S.B”吃多了,才能从七岁时的软嫩懵懂成长为能单肩扛水桶,徒手拧瓶盖的糙汉,还在大三的时候一时被路边杀马特蛊惑办卡,跑去染了个烟灰色的短发,走到一起总会被路过的行人多次投来“他们真般配”的赞赏目光。
虽然罗曼一路朝自攻自受的方向狂奔而去,但好歹身后还有个死党死死拽住,不过这依然没有改变她一去不回头的单身之路。按理来说一个“外表高冷禁欲平胸高挑大长腿”的眼镜妹总能戳到一些人的萌点,但自从罗曼考入B大不久后,所有曾有那么点小幻想的直男心中那丝小火焰都被浇得透透凉——
用一位师兄的原话概括:“喜欢老罗的男人还没她man,走路上就像亲兄弟俩,脚边一块石头都比人有意思,你说这谁顶得住?”因此所有人都绝了再接近这颗“恋爱古化石“的心思。
而为了满足罗曼从小养成的一些奇奇怪怪的收藏癖,也为了前室友饱受折磨的心脏,经过沟通后她在校外租了一小间房单住,其他租户有一只猫“小菊”和一条蜥蜴“小绿”。不过由于专业缘故经常不着家,不是跟着导师天南地北日晒雨淋,就是泡在图书馆里当蛀虫,鲜少的交际还包括逢年过节回家和再组家庭的父亲聚一聚,和妹妹罗岚怼一怼,以及陪着候思蕾度过又一个失恋之夜。她几乎以为她的人生就会这么简单又充实地过去了——直到那一天。
她一起床就收到了导师的电话轰炸,限她在45分钟之内洗漱收拾下楼然后赶下一趟火车去“红山”,到时候会有人去车站接她。
导师说的“红山”就是内蒙古自治区下辖地级市的赤峰,取“红山”之意,蒙古语里“乌兰哈达”,因城区东北部赭红色山峰而得名。这里可不仅仅是个旅游地,而是资源极其丰富的宝藏之地。光目前发现的野生植物就有近一千九百种,其中大部分都有很高的药用或饲用价值。这里也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及历史遗址。不但有山峰湿地,还有岩溶洞穴,第四纪的冰川遗迹,沙地,热泉,水库,草原,森林……简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古生物进化发展百科全书!
这也不是罗曼第一次来这儿了,在坐了九个小时的火车后,来车站接她的依旧是老熟人扎那,皮肤黝黑笑容腼腆的内蒙古小伙儿,他是当地考古单位负责人的小儿子,跟她一样几乎从小就在野地与帐篷里长大,深深了解彼此的性格与爱好。见了面寒暄几句后直接切入正题,谈起她这次被急匆匆找来的目的。
导师和他所在的营地新发现了一个小石灰岩溶洞,这次是让罗曼来长长见识随行记录一番,有机会还能跟着弄点化石回去。虽然说溶洞放在这里不会跑,但导师风风火火的性格她早就习以为常,所以一点怨言都没有压了压从早上就竖到现在还没下去的呆毛,跟着扎那一起坐车前往百里之外的营地。
一路上扎那在她耳边都在絮絮叨叨什么关于日食的新闻,不过罗曼对此并不是太关心,她熟练地把外套往脑袋上一系就开始蒙头大睡,毕竟接下来的一天会非常累,距离营地车程又很远,她得提前养精蓄锐才行,因此扎那吧啦吧啦的一堆话她听得迷迷糊糊的毫无印象。
车子颠簸了一路临近中午才到营地附近,前面不远是一片遗址禁止车辆通行,司机只能把车停在这里三人一同步行而去。
十二月的赤峰已经非常寒冷,即便是白天风也凉得刺骨,大太阳悬在头顶都显得没有多少温度。罗曼穿着厚厚的棉服跟着扎那往前走,风在呜呜地呼啸,暴露在外的皮肤疼得跟刀割一样。扎那在刚认识罗曼的时候总是很惊奇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喜欢跟着一群大老爷们风吹日晒地到处跑,不和其他姑娘一样待在暖和的家里搞搞文艺。罗曼心眼也大,虽然明白这个行业存在着一定的性别比例悬殊,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她明明有能力选择更安稳的工作却偏偏待在了室外,罗曼没有计较这个耿直小伙子耿直的话,她想了想,是这么回答扎那的。
“有很多人都在质疑研究古生物的正确性,因为在他们看来过去的东西是已死的,是没有价值的,有这个时间精力为什么不去多关注一下未来的东西,比如大气,行星和宇宙。或者,干脆去研究点更有价值的,挖掘文物。”
就连同样是在地里刨食,考古是挖土层中的文物,古生物是挖地层里的石头,两者其实区分很大,但考古的影响力就是能够秒杀后者,很多人把挖东西的学问统称为考古也并不稀奇。从业者常常都会产生行业歧视,更别提不了解情况的普通人。古生物学在别人眼中向来都是不够务实的专业。
考古有个十万年,古生物是十万到六点五亿年。听上去似乎很酷,但事实也确实如此。考古是对人类文明和发展轨迹的保护,抢救;古生物却是对整个世界所有存在过的痕迹进行还原与记录,不论它曾活过,还是已死。
化用一位业界大佬的话:生命已逝,古生物学使它复活,并重返人间而启示当今时代。
关于地球所存在过的一切古老而迷人的科学,如何诞生,如何运作,为何会死,怎样演化……这个命题永远找不到答案,永远充满了令人费解的远古的伟大奥秘。我们的肉眼看不见宇宙中这颗星球的平静之美,其下掩藏着它的真实历史:满载冲突,创造与改变。而只有我们,这群星球之上的掠夺者,得以崛起其上,并窥见记录它统一的美丽整体。
生命的本质,我们也许看不穿,生命的造化,我们却了然于心。
这才是来自古生物学的真正魅力。
只可惜的是,这种悖离历史方向的研究科学,终究只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愿意倾其精力时间去关注投入,无关性别,只不过一种选择而已。
大概是扎那向他爸爸转述了罗曼的这段话,那位精明热情的内蒙古大汉开始不遗余力地邀请罗曼毕业后来本地单位工作。罗曼一向是个随性的人,却唯独在这方面很执着,没下决定之前不会接受任何人的邀请,更何况久而久之她还从里面听出了点儿撮合她与扎那的意思,这就更不能答应了。
好在扎那是个心比她还广阔的家伙,一点没察觉自己爹的潜台词,一如既往大大咧咧,罗曼倒是松了口气。在互相交换完近况后,他们终于走到了营地,老远就看见导师坐在一块石头上朝着自己手机大声嚷嚷的身影,看到她来了,就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一脸气愤地边走边说道,“个娘地枕是运气差!碰到大风儿天就算啦,还好死不死赶上日食!讲莫得两句就断线!恼火死个人!——”
罗曼已经对导师的北方口音和暴脾气习以为常,闻此也拿出手机看了两眼,只有两个信号,她忍不住又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正当当地挂在空中,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于是罗曼就多问了句,“真有日食?”
“那还能有假!”导师瞪了她一眼,“这你都不晓得?新闻都看到哪里去啦?!可莫学俄家娘儿们一样,天天天天斗在追个莫斯剧,一天到晚就在那里‘俄大老公’,‘俄二老公’地,自个儿的老公饭都莫吃上一口就晓得抱着电视机在那哦嗖亲哦嗖亲……”
罗曼挠了挠头,“那咱啥时候出发?”
导师挥了挥手,“嗨呀不打紧!一会儿就过去了滴!等你都快半小时了撒,来了就走!东西都准备好了不?”
罗曼点点头,导师当即点头,“那就走!争取不在外面过夜!这日头,简直晒死个人——”
说着还挤了一大坨安热沙边走边仔细地涂满自己整张脸,边边角角都没放过,精致得不行。
罗曼再一转头,发现扎那已经很自觉地戴上了墨镜和口罩,只有她自己清清爽爽地把整个人暴露在外,接受着太阳无声地炙烤。
罗曼:……我时常感觉自己不够精致而和他们格格不入。
目的地离营地有一段距离,步行大概需要四十分钟左右。导师罗曼扎那以及几位随行的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走着走着就感觉天色有点不对,大白天的怎么越来越暗,罗曼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日食已然开始了,太阳被啃食出了小半个小口子,初亏已过,光线愈发昏暗了。
“哇,”扎那戴着墨镜感叹道,“天狗食日唉,是不是预示着奇怪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比如,世界末日什么的?”
“光2016年天狗就食了两次,我们还不是活得好好的。”罗曼无情地打落小伙子的浪漫幻想,“再说了,就算天塌下来,还不是有我给你撑着?”
“……”一米七二的扎那站在净身高一米七四的罗曼身旁,默默无言。
“嗨,你有没有觉得风越来越大了?”扎那捂着帽子,问她,“你是学这个的,日食这一天这么大风到底正不正常?”
罗曼,“……我是学古生物的,不是天文学家和气象预报员。再说,你百度一下不就都知道了吗?”
扎那给她摇了摇手机,沮丧道,“可是一点信号都收不到……”
罗曼一看,还真是!照理而言信号应当不会受到太大影响才对,更何况她们的手机都是专门应对户外特殊情况的,不至于这点异常就全无服务吧。
罗曼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又赶紧低下了头,日食不能直视太阳否则会让视力受损,她的墨镜又放在包里没拿出来,只能一路闷头朝前走。只是越走风愈发强烈了,卷起的砂石尘土极其影响视线和行进速度,弄到最后导师都忍不住了,气喘吁吁,大为光火,“个娘地跟摸瞎子一样,先休息会儿!找个背风地儿缓缓再说!”
这一建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大家纷纷卸下行李,找了个离自己最近的背风处,扎帐休整片刻。尘土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风呼呼的,说话全靠吼才能听得见。罗曼刚放下背包,想多走几步去找几块大石头压压帐篷角,谁知道这一刻头顶的日食到达了顶峰阶段,天空一片昏暗,罗曼一个没注意一脚踩空,一下就滚进了一个不知藏在何处的洞里——
“哎哟!哎哟我去!哎哎哎——”
罗曼一路火花带闪电打着滚儿翻了下去,期间下意识地护着自己的头,但仍然摔了个满脸懵逼,叮叮哐哐只来得及扒住周围凸起的障碍物减缓下落速度,但依旧没有改变最后一站她头朝下一脸摔进一滩黏糊糊的不明液体里。
啪!
然后结结实实地糊了一整脸。
“握草!”罗曼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缓过神儿来,晕晕乎乎地从那滩几乎令人窒息的稠液里撑起身来,结果就摸到了这么个玩意儿,第一感觉就像是被呕吐物包围,恶心得她当场几乎跳了起来,不顾胳膊和膝盖肘的擦伤立刻一飞三尺远,四脚着地慌不择路地就朝后滚去——
什么鬼东西?!
罗曼被那粘稠的触感吓得魂儿都飞了,不是她胆儿小,而是通常这种又阴暗又潮湿的地底深处都是蛇虫鼠蚁温暖甜美的家,很少啮齿类生物也很喜欢在这里挖洞寄居,也不排除少数肉食兽类在此冬眠的可能。她可不一想一抬头就看见什么凶猛的野兽在黑暗里亮着两只幽幽的眼睛盯着自己,因此一回过神来立刻手忙脚乱地顺着来路向上爬,根本没注意到这个洞穴完全不似天然形成,更像是地表层被大型物体击穿后风化腐蚀留下的流沙洞——
罗曼慌乱地从洞里面挣扎出来,在洞口又蹦又跳想甩掉点恶心的液体,结果她刚一出来,就惊讶地发现,风居然停了?!刚刚不是还飞沙走石地跟龙卷风来临一样吗?怎么眨眼的功夫就停了,安静得跟仿佛时间静止一样?
罗曼一头雾水,下意识地想要摸摸下巴,这不摸还好,一摸就发现,咦???!脸上怎么这么干净光滑?!粘稠的液体呢?!不是糊了一脸啊?都跑哪儿去了?!难不成这么快就干掉了吗?!
这也太奇怪了吧……她皱着眉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得不到任何答案,只能选择暂时略过这个问题,捡起不慎跌落在洞口的手机,朝导师他们所在的方向走去。
头顶,阴暗慢慢消退,太阳渐渐复原,日光重新降临大地。而在远去的罗曼身后,那个她曾跌落的洞口也渐渐被尘土砂石所掩盖,最终完全消失不见。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