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细雨断断续续地挣扎了整夜,至天亮时分也没见停歇的架势。

    “陛下起了吗?”

    晚间是该小宇子值夜,福禄一大早便过来了。眼见这斜织的雨帘更加密集,他急匆匆地合上伞,也来不及去拍一把飘在肩上的雨,将伞递在宫人手上便往里进。

    这时,小宇子从里走了出来,欲言而又止:“师父……”

    “怎么了?”福禄停下步子,看他眼下有青,又一脸苦相,便问,“陛下又赖床了?不上早朝了?”

    “不是!”小宇子的脸皱得更厉害了。

    “那是……”

    小宇子这才凑过去,“陛下夜里根本就没合眼,就……”

    他指了指正殿里的龙椅,小心翼翼:“在那儿……坐了一夜。”

    “什么?”福禄差点儿跳了起来,抬手抄起浮尘敲在了小宇子脑袋上。“你怎不早说、不早说!”

    “师父!”

    “没用的,这么大事你夜里不叫我,别说话了你!”福禄又忍不住多敲了几下,“去,出去跪半个时辰。”

    “哦……”小宇子眼下还发着青,可怜巴巴应了。

    一转头,元奕就站在他不远。

    “陛、陛下啊?”福禄的灵魂游走了一下倏地归位,“您…… 可就收拾好了?”他惊讶。

    元奕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等他说完先感叹:“有你这样的师父,可真倒霉的!”

    福禄:……

    “是是是,倒霉。”他咧了嘴,很会摸皇帝的脾气,毫无节操,道:“谁让奴一个蠢人,比不得温帝师呢?”

    “你当然比不过他!”小皇帝可一点儿也不客气,“帝师多好啊?他都……”

    正要说:帝师都不打朕的。却突然记起了……今天。

    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相当高调地道:“帝师他就不打朕!”

    他很心虚,“帝师就算打了也比你这个师父好!”

    福禄:……

    “是是是,您说的对极了!”福禄很有眼力见地顺着小皇帝的心意,“帝师什么都好,帝师最好,谁也比不上的。”

    “呀,对了!”正尽量显得走心地夸着,福禄突然一拍额头,“陛下恕罪啊,奴忘了一件事情……”

    福禄着急忙慌地走到殿内,在博古架上拿了个东西,“温帝师昨晚叫人送来一瓶药油,说是给陛下擦手用的。”

    福禄说着,提起浮尘,拿手柄敲了自己的额头,“瞧奴这记性,您去了清宁宫,奴这随手的一搁,就给忘得干净了!”

    元奕一时还没反应,“老师拿药油做什么?”

    “呃……”福禄抿了抿嘴,“擦、擦手啊!”

    突然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的元奕,低下头看看自己一点儿红痕都没的爪爪,脸色很不好看了。

    他觉得脸颊有点儿疼,抬脚就往外去,“朕不用,拿开!”

    福禄:……

    “陛下,帝师说了,擦了手就不疼了!”

    元奕头也没抬,“滚!”

    “陛下、陛下……”

    福禄一边追着,一边道:“外头雨下的大,陛下慢点儿,您要实在不想去偷个懒儿也成!”昨夜都没合眼的。

    元奕不理他,只交代:“把皇祖母的东西拿好了,再多话朕拔了你舌头!”

    福禄:……

    他觉得还怪委屈:帝师的药,您好歹用用嘛!不用也不要生气啊?

    小皇帝却是头也不回。

    好没面子的说!上辈子被老师打了多少次手心,打的肿成了龟壳也都没见几次老师心软送药的。而昨天只挨了那么一下,还没蚊子咬的重,居然叫人送了药油。

    朕才刚吹了老师不打人的,转眼就蹦出来一瓶药油来呲朕的脸。

    好气哦!元奕叉腰。

    “陛下,伞——”

    福禄还在后头嗷嗷,元奕就瞪了他一眼。

    待撑开伞,福禄总算是赶上,拧巴着送了小皇帝登上步辇。

    ……

    外头,淅淅沥沥的雨正下的欢快,处处都还透着潮腻味,扑鼻而来时,混合了隐隐约约的桃花香。

    元奕的心情才好了些。

    走到太极殿前殿,也就是诸臣朝议的正殿。四门敞开,御道两旁站满了人,文武齐列,却是没有几个进殿门的。

    “停。”元奕眉头蹙了蹙,福禄会意,立即叫仪仗队停下来。

    “奇怪,”福禄疑惑,“诸位大人们这是怎么了,都站在雨里做什么?”

    元奕默默地在后方看了一阵,将其中的人给勉勉强强认出了大概。

    他意味不明地挑了一下唇角,“速度倒挺快!”

    福禄:……?

    他茫然地愣了会儿神,“奴去问问怎么回事,陛下先等着?”

    “不必了!”元奕阻止了他,直接一伸手,叫宫人扶他下来,“朕有嘴,自个儿去问。”

    福禄只好叫小宇子捧着手里搁放锦帛的黑匣,撑开伞跟落了半步。

    “陛下万安……”

    元奕踏上御道不过几步,朝臣们回了身。

    元奕淡淡地环视一周,还真是与他猜测中的面孔没多少出入。

    他微一颔首,带着调笑的口吻,“诸位卿家这是做什么?早朝不进殿,是嫌天太热了冲冲凉吗?”

    众位躬身执礼,“臣惶恐。”

    元奕便作无事,朝里扬了下手,“那便进去吧?”

    都不吭声了。

    当然,也都不动。低着头,视线有一下没一下,觑着同一个方向。

    “怎么?”元奕一边眉梢轻轻地挑了一下,却也没继续追问的意思。

    他抬起头,那些进了殿里的也都转过身朝外站着了。没有踏出门槛,也没出列,划分的界限清晰而明确。

    却也不是全然对立的划分。

    元奕最终将视线落在了孟邵秋身上,不过只停留须臾,渐渐移向远处。

    “真是奇了怪了,”元奕语调一抬,带着几分童稚的少年气,“诸位不吭声,不进殿,是将朕当菩萨看了吧?”

    他笑着道:“是不是都以为朕只要掐指一算,便知道您们的心事了?”

    “臣不敢……”

    元奕挂的嘴角的笑意倏地一敛,明显不耐,“那还不进去!”

    几人低了低头,其意不言自明。

    这时候,有人出列了。

    “陛下……”是御史台监察御史——左立,只见他往御道上一跪,“臣有一事不得不奏,还请陛下允准。”

    “哦?还真有事啊?”

    元奕将福禄撑伞的手往一边推了些,道:“不知卿有什么天大的委屈,竟需要闹这般动静,且说来与朕听听?”

    左立俯首一叩,拔高声音,“臣,要参奏宿卫军羽林中郎将——罗塑。”

    元奕眼睛微微一眯,“罗塑?一员武将,能有什么值得你说的?”

    左立却直言道:“臣要奏:他阴险歹毒,纵下行凶;身在其位,散漫无为。如此种种,一置军律军规于不顾,二置宫城安危于不顾,实不堪其任。还请陛下明察。”

    “臣也要奏……”

    又一人道:“罗塑为中郎将,为四品武官守护宫城,却猖狂纵行,越级代令,枉顾我大梁律法,请陛下明察……”

    “臣也要奏……”在此之后,又一人走了出来。

    “你等会儿!”不待他说,元奕抬手打断了他。

    “陛下……”

    “你等等,”元奕揉了揉眉心,“你们一个个说的这么快,朕都还没听明白,就又新罪名被搬上来,朕还如何明察?”

    那张大了口、却被一言堵在嗓子眼儿的老臣,脸上青了又红。

    “多大点儿事!”元奕却不在意般,直接挥了下手,“殿外不议政,有事进去再说!”

    说罢,他便举步迈上玉阶。

    也就刚走出几步,身后窸窸窣窣的一身响之后,殿外的众位臣子却是就着雨跪下去了。

    明显是本着不处置此事便不进殿的心。

    元奕便又回了头,“怎么?还不进?”

    元奕望了一眼高处,斜风细雨,噼噼啪啪落在伞上。

    “这样大的雨,诸位是要朕陪着几位一起淋了?”

    “陛下恕罪!”太尉孟邵秋率先一叩首,“臣不敢。”

    “你不敢?”元奕声线骤然一抬,“太尉大人,你连朕都开始威胁开了?你还有何不敢的?”

    此一言出,孟邵秋猛地滞了一瞬。

    他慢慢地抬起头,正对上元奕泛着烟灰色的眼睛。

    不知为何,他竟是第一次在这小儿面前,真的捕捉到了几分居高视下的威慑。以及不易察觉的冷意。

    却明显不是雨水打在脸上引起的。

    “陛、陛下……”他抹了一下额上的雨水,站起身来。

    “陛下年少,未曾亲政,臣受先帝重托,为辅政大臣,便是要在陛下亲政之前,为陛下扫清前路阻碍。”

    他虚抱一下拳,“罗塑为四品中郎将,肩负宫城安危。臣主掌军务,不管是因辅政大臣的身份,还是太尉之职,都是有权直接代陛下下旨处理此人的。臣之所以一直没能私下动手,便是看在陛下与先帝的面上……”

    “陛下却说臣在威胁?”

    孟邵秋向后扫视一圈,“诸位大人皆在,是非曲直尽在人心。他们一个个到此冒雨进谏,无非是为了陛下与老祖宗的安危着想,难道本着这样的理由,来请陛下处置一个四品武官,这也是威胁?”

    眼见他一步步逼了过来,殿中有人瞧不过去,“孟太尉,你打着辅政大臣的旗号,到底为的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陛下即便再是年少,也是天子,是皇帝,你为臣下,却咄咄相逼,是要造反吗?”

    “要造反的是你!”孟邵秋指着殿中道:“你为裴老府中人,趁裴老告假,与罗塑等寒门之列同流,你为他这罪臣说话,可是要向他那般,要将陛下与老祖宗的安危置上火架才心满意足吗?”

    “还是你本身,就是那样的臣子?”

    “你……”殿中人没孟邵秋豁得出去,裴政铭不在,更是像没了方向,一时被他呛得哑然,竟是找不出反驳的话来了。

    与罪臣同列之罪本就够大,再被延伸为造反,这……

    他愤愤然咬牙。

    “陛下,”没了与他唱对调,也没了绊子,孟邵秋便更肆无忌惮,“请陛下明鉴,为臣主持公义!”

    孟邵秋躬了躬身,看似恭敬实则威逼。

    元奕看着他,灰瞳里,却是更加的坚定决然了,“孟太尉,朕说了,殿外不议政。”

    他的视线淡淡地在几位身上掠过,道:“诸位要么进去,要么熬!”

    孟邵秋没想到他眼里扶不起的歪脖树,竟是这本执拗。他袖里的右手不由自主地紧攥成拳。

    继而撩起衣袍便跪了下去,“陛下恕罪!”

    他道:“臣一心为我大梁、为陛下,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今罗塑之罪,全凭陛下一念之间。陛下处置罗塑,便是念及臣之劳苦,也是在为臣等正名。若不下旨,不处置,臣愿剥服挂冠、长跪不起!”

    说罢,重重地叩了下去。而那些与他一个鼻孔的,毫无犹疑,直接随其后也叩了下去。

    “请陛下为臣等主持公义!”

    “……”

    “陛下……”身旁,福禄撑伞的手也跟着晃了,一脸担忧地上手拖住了元奕的手臂。

    “好啊!”元奕一把拍掉了福禄手里的伞,并避开他的搀扶,“去给朕搬把椅子来!”

    福禄愣了一下,心都要吓出来了,“陛下?”

    这可不是发疯的时候啊?

    福禄看看砸下来的、越来越大的雨点,脸上的褶子都要拧成渣。

    元奕却不与分毫妥协,“去!”

    福禄犹疑再三,示意了小宇子一下,最终还是照做了。

    椅子摆在了正殿玉阶之下,与院中众位相向。

    “很好!”元奕淡淡看着地上的几位,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微弧。

    他又道了一遍,“都很好!”

    说着,直接撩起朝服在椅子上坐下了,“各位有殿不进,宁可在此淋雨,那朕便陪各位一起了!”

    “陛下……”殿中的人也是站不住了,从里走了出来,“请陛下三思……”

    “陛下龙体为重!”

    “陛下三思啊!”

    元奕却是靠在椅背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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