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温寂忱冷不丁被冲得后退了半步,却是在看到攀在脖子上的手臂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抱住了他。

    嫩藕似的,白净又粉嫩。

    还带有刚沐浴过的薄荷香。

    他低了低眸子,见怀里穿着银丝滚边流云锦的少年帝王,埋了半张脸,露出一截睫毛,在光影交错下打着颤。

    像是吓坏了的样子。

    “呼啦……”那古怪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伴着几声空静的喘息声。

    每响一声,元奕就缩的更深一些。

    这可以说是表现的很逼真了。

    温寂忱不自觉地挑了一下唇角,“害怕?”

    元奕身子一僵,感觉眼前突然就冒出了许多彩虹泡泡。

    天,他都上老师身上了,老师居然没训他不规矩,也没把他丢出,竟这么温和的同他说话?

    元奕心口的小鹿就要撞得头破血流了,第一次觉得,自己简直不要太聪明,哈哈哈,抱对了!

    他窃窃偷笑,决计硬着头皮一装到底。

    “嗯……”很小声的回答,带着鼻音,别提多弱小可怜了。

    温寂忱便轻笑,音色低柔,“那……臣送陛下回去?”

    啵一声,彩虹泡泡碎了一脸,元奕使劲儿勾住温寂忱脖子,拨浪鼓似的摇头,“不回!”

    朕多怕鬼啊?朕都吓坏了呢!需要老师抱抱才能好的那种。

    元奕如是想着,给自己洗脑,并且成功地说服了自己。

    温寂忱微微侧开目光,瞥一下丛木里依然在不知辛苦、拼命晃动的人影,轻轻叹气。

    “抱紧了。”温寂忱轻声说着,裹住挂在自己身上的猴儿掂了掂。

    待一脸鬼白的元非尧探着脖子从树后头走出来,元奕已经被抱着走远了。

    去的栖凤台的方向。

    元非尧实在觉得不忍直视,简直想要去洗眼睛了。

    还能不能实在点儿?是谁拿鸡血往他脸上糊的?这就……怕了?

    作为鬼的他都不信。

    “哎呦!”福禄忙捂住嘴巴,“小世子,你拧老奴做什么?”

    元非尧捻了下手指,“果然……疯球了!”

    元非尧狠拍一把额头,“我还是去清宁宫里探探情况吧,别叫今晚上都白忙活了!”

    元非尧卸去一头乌糟糟的假发。

    ……

    栖凤台。

    抱着一只半大不大的猴儿皇帝,温寂忱走的很慢,待进了门,两壁的铜灯早已被宫人点亮了。

    栖凤台最早是前朝皇帝为宠妃俞氏、破格而建的一所宫殿。位置偏西,雅致清宁。因那俞氏爱极了桃花,遂种下满园桃花树,每逢春时盛期,据说蝶舞翩然时,宛若仙境。

    不过后来新旧更替,前朝败落,元氏成了这宫城的主人。而栖凤台,自遭了一把大火之后,繁荣不再,满园颓靡。虽然这百年来经过好几番修葺,却也被各代帝王与妃嫔所忌,被遗弃多年。

    这在别人眼里,是处不详的宫殿。可在元奕眼中,是最美的,也是最好的。

    因为这里有桃花树。

    前一世他曾特意依照老师的喜好做了布置,到了最后,也是空置的多。

    在元奕的印象里,老师守礼,也最刻板,几乎令人发指。

    所以他从不曾想过,竟还能有机会与老师一起走进来的时候。

    不是被他当泥巴扔进来的。元奕偷偷地咧嘴,掀起眼皮往外一瞅,感觉心都要被突然飞来的蜜给糊了。

    “没鬼了,下来吧!”

    进入房门,温寂忱也没急着把他丢下去,反倒是像在征求他的意思似的。

    元奕就开始贪婪,也就是简而言之——蹬鼻子上脸。

    他紧紧地把着温寂忱的脖子,头也不抬,“不行,朕脑子里还有!”

    温寂忱:……

    他禁不住笑了笑,稍稍颔首,“陛下不会想就这么在臣身上挂一夜吧?”

    “呃……”元奕认真地想了想。

    要问他抱够了没有,那肯定是没有的。

    但是……便宜没占够还有下次,要是一次吃饱了以后就得饿肚子。

    这种事情就像做买卖一样,元奕还是很识趣,也很有自觉的。

    他恍似无意识地在温寂忱身上蹭了蹭,“那……行吧!”

    他直了脖子,就着温寂忱往榻上放的动作,自认为很厚颜无耻地摸了一把他的脖子。

    极像不经意的样子。

    温寂忱一僵,低下头,元奕已经飞快地松了手。

    他心口腾腾腾狂跳,也不说话。

    因为元奕还在回味方才的触感。

    软软的脖子,很滑,也温热的刚刚好。朕摸了还想再摸,美极了!

    但是他很克制,知道不能。

    元奕慢慢地仰了头,已经比他高出许多的温帝师,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也读不出到底是什么眼神,总之就是很复杂的。

    许久,温寂忱终于是动了。

    他从容地走过去,将最外侧的一重帐帘给放下去,“早些睡。”语气很平淡,瞧不出其他的味道。

    元奕心一慌,上手便拽他袖子,“你又要去哪儿?”

    温寂忱的手一顿,不由侧眸,“又?”

    “朕的意思是……”元奕呼吸一窒,被他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得有点儿发憷。

    琉璃色的眼睛,有着穿透人心的锐利。尽管现在的帝师要比上辈子年轻许多,也是很不好糊弄的。所以撞上他的眼睛,元奕便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他不敢直视,心内也在焦炙斟酌着该用什么样的话给圆过去。

    却见温寂忱目光渐渐松软下来。

    小小的孩子,年少迷蒙、懵懵懂懂,就如没发育的小白猫,煞是好看,亦是乖巧的不得了。

    他在榻沿坐了下来,“一个人睡不着?”

    元奕抿了抿唇,点头,努力活成随时要遭人抛弃的小可怜的模样。

    温寂忱道:“臣留下陪你。”

    元奕眼睛一亮,“真的?”

    像在做梦。他骨碌一下就拽住被角滚了一圈。

    “沐浴吗?”温寂忱问他。

    元奕一滞,滴溜溜转动着眼睛。心道:洗了老师身上的味道就没了。

    再者……他看了看自己,好失望。

    干巴巴的小豆芽菜,根本就没看头。

    “不了。”他也才沐浴更衣没多久。于是,元奕很主动地剥了自己的外袍,卷起被子就熟门熟路似的往里钻。

    温寂忱轻轻地笑了,继而不紧不慢地给他掖了被子,起身。

    “你去哪?”元奕脸上的窃笑骤然一凝,嗖一下探出脖子。

    温寂忱回头看了他一眼,也并未应答。元奕提了心,却见温寂忱慢吞吞地从另一头的凭几上拿了一册书来。

    “呼……”吓死朕了!

    与此同时,清宁宫……

    “啊——”

    “别来缠我,你走开,走开!”

    “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啊!”

    崔德蓬头垢面,扯着衣衫在庭前狂跑,像是有谁在追着他似的,后头的侍卫们与宫人唯恐他再打扰了太皇太后休息,纷纷出手去按他。

    一时,局面混乱,跟一群老鹰在逮一只发疯的老母鸡似的。

    “不是我……”

    “我把金子给您,我不干了。”他一边跑一边哭喊,扯破了嗓子。

    “我不干了,不要了,我都不要了……”

    他疯疯癫癫地说着,一名侍卫持刀上去一把便压住了,紧接着,七手八脚的一起围堵,崔德两手被架,只剩接连求饶的命。

    可是这说出的话……

    “我求您,孟大人,孟大人,……”他附身就是一响头,“我不干了,银子给您,您放过我、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求您了……”

    “还愣着做什么,把人丢回去!”

    在清宁宫近身伺候的宫婢玉书走了出来,扶着脱了簪、一脸倦容的太皇太后。

    很显然,崔德胡言乱语时的话,她都听到了。

    谁耳朵也不聋,眼睛也不瞎,自是很明白他口中所说的人到底是谁。

    孟大人。论这朝中,几乎猖狂到了只手遮天的人,除了当朝太尉孟邵秋,还会有谁?

    “果然如此!”崔德被侍卫们押了下去,元非尧进门看他被人按住手脚灌药,愤愤然握拳。

    “皇祖母,”年轻人沉不住气,元非尧恨不得上去将人掐死,“他都承认受了孟太尉的指示,您为何还要救他?”

    太皇太后持着手杖坐在一旁,见元非尧就这么闯进来,一记眼刀子扫了过去,“谁让你进来的?”

    “我为什么不能进来?”元非尧差点儿蹦起来,“他冤枉皇兄,处处挑拨,按律就得死!”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敢这么败坏皇兄名声?皇祖母,您就该趁着这个机会,即刻叫人把那姓孟的也传召进来,你诛他九族,让他滚蛋!”

    “咚——”手杖重重地敲在了地砖上,太皇太后面色阴沉,仿佛在下一瞬就会站起来打断他狗腿。

    “谁去杀?”太皇太后看着他,“你吗?”

    “我……”元非尧当即哽了脖子。

    “他贵为太尉,又是先皇钦定的辅政大臣,是你说杀就杀的?”

    “可是……”元非尧仍然是不服气,“他狼子野心,已然昭然若揭了,您就这么纵着?您叫皇兄如何自处?”

    “这不是你该管的!”太皇太后就看崔德慢慢地安静了下来,直接挥手赶人,“出去。”

    “我不出去!”元非尧不明白:“我怎么就不该管了?”

    太皇太后利眸一扫,“哀家让你出去——”

    元非尧还有一肚子的火气,却还是惧怕皇祖母发火,最后咬了咬牙,蔫蔫的走了。

    之后,太医过来查看了一番,最后遗憾确认,“人……确实已经疯了。”

    药物只能让他不闹,却是对彻底治好他的病……

    太医摇了摇头。

    ……

    太皇太后裴氏,退居內宫之后,就信起了道,回到寝殿已是将近子时。她摆手屏退了宫人之后,先给供奉在正堂的老君像前点了一炷香。

    没多久,宫婢玉书过来说,“按老祖宗吩咐,药已经灌了。”

    太皇太后闻此,睁开眼,玉书便上前,从蒲团上慢慢地把她扶了起来。

    “老祖宗放心,人走的还算平静。”玉书道:“这对崔掌事来说,也是解脱了,死了,总比一直闹下去的好。只是……”

    洗了手,玉书周到地递来巾帕。

    “你想说,这么做,委屈了皇帝吗?”太皇太后道。

    “奴婢不敢。”

    搁下帕子,太皇太后对着老君像默了半晌。

    “哀家何尝不知他的委屈?”她在一旁的凭几边坐下:“身为皇帝,他以后要承担的只会更多,受些委屈算什么?他若有本事,就早早地平定了朝堂内外,到了大权在握那日,好好舒了这一口气。”

    “现在,也只忍了。”玉书轻叹,又道:“那这事……就这么算了?”

    “孟邵秋敢在哀家身边安插人手,他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太皇太后轻嗤,“人都疯了,谁还能信了个疯子的话?”

    “好生安葬吧,”太皇太后道:“也不枉他在哀家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

    玉书点头,“老祖宗放心罢。”

    “皇帝呢?”她正要起身去内室,突然又问。

    “在……”玉书有些哭笑不得,“说是撞了鬼,被温先生遇上,带栖凤台了。”

    “呵?他撞鬼?”太皇太后鼻音微抬,“鬼不怕他就是好的!把崔德吓成那德行,倒是有脸?”

    “老祖宗,瞧您说的话!”玉书不禁笑了起来。

    ……

    “嚏!”

    而另一边,栖凤台。元奕尚在睡梦里,迷迷糊糊觉得鼻头发痒。于是,他闭着眼,随手摸了一把,揪住一块布角就凑在鼻子上揉。

    温寂忱猛地一偏头,正看见小皇帝倍感嫌弃地将自己的半片袖子往外推。

    温寂忱:……

    方才要睡,偷偷揪住他的袖子往脑袋底下塞时,可不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寝殿外,“叮”,一枚石子打在了窗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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