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折花行令

    【折花行令·下篇】

    08.山木通

    镜红尘一直都认为自己是通人伦且明事理的。直到他遇上白绮罗。

    讲道理是不可能的。

    像她这种傲慢又醉心算计的姑娘,同她博弈只会一步步落入她编织的网里,进退维谷,四面楚歌,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对白绮罗,这辈子都不能讲道理。

    只能用最无理最蛮横的手段,做最卑劣最低级的表演,才能让她仿若神明的脸露出一丝破绽。

    事实证明他选择的方式是对的。即便白绮罗比他想象中的更冷静。

    除了最开始的气恼,她再无其他情绪起伏,连他以为会看到的她的窘迫都没有。甚至她看起来对如此糟糕的境遇都不感到意外。

    这个发现令镜红尘深感挫败。

    他不禁想,是否他的此行也在她编织的网中?这个看似跳脱了棋盘的结局,也在她的算计之中吗。

    白姑娘就笑。

    轻轻地笑,冷淡地笑,像孤高的莲悄然开放。

    “镜先生真是高看我了。”

    她说,“我只是坦然接受每种结局而已。”

    每个字都轻描淡写。

    镜红尘想试着再做点什么。

    于是他带她去了她会喜欢的古城,陪她漫无目的的在深林乱窜,当她任劳任怨的药材储备库。他想把自己的愿望传达给她,用不那么直接的迂回一点的方式。

    结果这个狡猾如狐的姑娘就当没看见!

    她当然是不知道的呀,他又没说——镜红尘敢百分百肯定白绮罗会用这个劣质的理由随意搪塞他,一次再一次!

    他恼恨她无情,又执迷拂开她的冷漠,进驻神的领域。但偏是他求不得的事,总有人轻而易举就做到。

    比如唐水镜。比如叶清酒。

    他坠她梦中遇前者,他带她去古城又见后者。这些旁的人总与她心神相通,他却猜不透她此刻轻笑背后的含义。

    ……

    算了。

    猜不透,那就不猜了。反正都是隔应他的话。猜不透好歹少点心塞。

    白姑娘说,独占欲旺盛的男人,性格不仅差劲而且幼稚。

    对此镜红尘其实并不否认,他只是不想承认自己幼稚。不管何人何事,只要是打扰他们二人独处的,就算是往少了说,镜红尘心里都是不愉快的。哪怕这人是自己的嫡亲孙女。

    但有个伤人的事实摆在镜红尘面前。那就是白姑娘显然更愿意同他孙女相处,而不是搭理他一下。

    哪怕就一下下。

    两个姑娘在那聊怎么做布偶,都拿他当空气一样的不存在。镜红尘不仅心里不愉快,面色也不愉快起来。他阴沉着脸贴近,刚欲开口,却冷不防地被她摘走了眼镜。

    镜红尘眼见她把他的眼镜架在了鼻梁上。

    白绮罗也在看着他,还轻笑着说:“这个借我。”

    冰蓝眸子微眯,像只慵懒难驯的猫难得露出了点高傲以外的神情。

    “……”

    镜红尘忽然就没了言语。所有的不愉快都被她轻易抚平了去。

    男人定定看着她。

    他的眼镜于她而言尺寸大了些,她时不时就要伸手去扶。于是不知怎么的,他一时间心情大好,就决定大度的不计较先前的不愉快了。

    (梦红尘视角:……爷爷,你在飘花了= =)

    09.佛见笑

    镜红尘听取了孙女的建议,带白绮罗出过几次城去,踏青啊游玩的,什么都无所谓。

    但第一次出游结果非常不好,她差点就死了。第二次也不太好,遇见了叶清酒。第三次更不是很好,她说她就要死了——

    起因是那只白鹿。

    镜红尘在梦里梦外都见过的奇异生物。它从深林中缓步走出,嘴里衔着白色的花环。

    这美丽又不可思议的白鹿,它将略有枯萎的白色花冠戴在白绮罗头上,亲昵地蹭蹭她额头,然后转身离去,消失在森林深处。

    看在白姑娘高兴的份上,他就原谅它的冒犯了。

    “你好像很喜欢它。”

    “显而易见。至少它不会强囚我。”

    他冷哼一声,心情迅速变差。那白姑娘戴着的白色花冠也顿时碍眼起来。

    “牲畜就是牲畜,送的花都败了。”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摘,她偏头躲过,嗔怪似的瞪他一眼:“不给。镜先生拿走就没了,还不送我个新的。”

    他愣了愣,下意识问:“你想要我送你的花?”

    结果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要。”

    “……”

    镜红尘想,抱有期待的他也是蠢透了。

    “你曾说过「泊灵」不在生人面前现身。”镜红尘缓缓地说,带着恶意的揣测:“怎么,这次是我终于要如你所愿,不得好死了?”

    “不。”白绮罗微笑看着他,“是我的死期就要到了。”

    “……”

    整个世界空旷寂静,仿佛只有她淡漠的声音在回响。

    他死死盯着她看,压迫凝成实质,表情狰狞如修罗般可怖:“你再说一遍。”

    白姑娘却不为所动。她表情依旧淡漠,戴着的白色花冠看似柔化了神的冷冽,其实并没有。她说:“泊灵献花,向生而亡。我确是要死了。”

    “等哪日你也死了。”她居然还笑得出来,“它也会为你的墓碑献上花束。”

    镜红尘一把抓住她手腕,拉拽到怀里,打落了花冠。男人动作近乎粗暴地抱紧了她,咬牙切齿:“白绮罗,你明知我在乎的根本不是什么花!”

    “镜先生。”她似乎在叹息,“是人都会死的。”

    “那是人!你是人吗?”

    “我当然也是人。”

    “你是人?”他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人有心,白姑娘有吗?”

    “曾经有。但早死了。”

    言下意即她是无心之人,活着不过行尸走肉。他一颗心拴在一个死人身上,多可笑!

    于是镜红尘想,他的这颗心估摸着也要被勒死在白绮罗身上了。没完没了,那就没完没了了吧!总好过无怨无仇来世相忘,断得干净,再无干系。

    10.阿芙蓉

    白鹿泊灵的赠花,不论真假,白绮罗后来确是死了。

    她死于身体机能衰竭。

    生命力枯萎是没有办法逆转的事实,镜红尘清楚,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白绮罗步步走向死亡。或者说从很久之前,她就在迎往死神怀抱,他横空出世也没能把她拉住。

    虚弱的神明,先是失去了神力,后又失去了生命,最终在他眼前崩溃。

    他留不住。

    而白绮罗死后,叶清酒来了。

    青衣的少年,眉眼都如古画般精致,雄雌莫辩的面容冷凝如冰。少年侠客睁着赤红色的眼,声音平静地说:来打一架吧。我答应过学姐,要帮她揍你的。

    打还是不打?

    当然是打一架啊!

    送上门来的待宰羔羊,他动个手怎么了。正好也借此一解心中堵塞的恶气。

    青衣少年手中的剑,绽着凌冽的金光。镜红尘并不陌生,那是白绮罗曾杀死唐水镜的剑,他在梦里世界见过。

    她原来将这剑给了他。

    因战时分神,镜红尘不慎被剑刃刺中手臂。

    鲜血涌流。

    少年问她的尸骨呢?

    那责问字字诛心:“她都死了你还不肯放过她!”

    叶清酒显出怒容,想来心里也是无比的愤怒了。确实,叶清酒应该是愤怒的。眼前的青衣少年有这资格,而镜红尘没有。

    天斗又下雪了。

    那样洁白又冰冷的小东西,很轻很轻,一片片地坠落。起初他还不在意,等被冻得麻木了,才发现落白雪崩,他已然深陷,不可自拔。

    白绮罗,富于心计的女子,不知不觉间他就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与她博弈,他从未赢过。

    是啊……从未!

    大战休憩,冰雪卷起了风暴将他逼退。镜红尘眯起眼睛,看见银装素裹的天地之间,庞大纤长的雪色影子挡住了叶清酒的青衣。

    那是一条漂亮得不像话的白蛇。

    而且巧了,他还认识。几年前他带白姑娘出游,白姑娘领着他乱转,路过了这牲畜藏身的寒潭足有二十回。

    镜红尘眉头一皱,心想白绮罗当时果然是故意的!

    风雪渐歇,满眼白景里,他忽然看见白蛇庞大身躯后护着的人影,有两个。

    白衣红裙的人搀着青衣少年。

    他瞳孔骤然紧缩。

    11.金盏菊

    小粟米向唐门门主告了假,说是家中有事。

    心善的门主还关切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小粟米面带微笑,拒绝了门主的好意:“多谢。毕竟是些不能为旁人道也的家事,请恕我无礼了。”

    等别人来救是不可能的,还是自救靠谱点。

    她就这样离开了史莱克城。

    穿越平原,那星斗森林的入口,缓缓行出一只高大美丽的麋鹿。它洁白的皮毛在光线昏暗的树冠阴影下,散发出柔和的光。

    “泊灵。”

    小粟米笑着打了招呼。白鹿走前,将衔着的橘色花环戴在她头上。她伸手将花冠扶正,棕眸渐渐透出靛色来。

    “走吧。”她说,“我们撬棺材板去。”

    于是一人一鹿不远万里来了天斗城。

    小粟米把白绮罗的尸身抱起来的时候还在想,好在掀的是自己的棺材板,不用担心天道好轮回。虽说不是第一次撬了,但习惯成自然也不太好。下次还是死干脆利落点吧。

    当然镜红尘这种男人她下辈子也不想再遇见了。

    太难缠了、太难搞定了!心累。

    白鹿背着白绮罗。小粟米侧头看了眼空落落的棺椁。她想了想,摘下头顶的橘色花冠,扔进了棺木里。

    出来时天空下起了雪。

    城外干了半天架的两人还打得难舍难分。

    小粟米抬眸望那飘落的雪花,皱眉。她掐着时间插入战斗,才发现叶清酒已身受重伤,腰背一道伤口深可见骨,鲜血将青衣都浸湿了。

    要命!

    她飞速点了叶清酒的穴位止血,拿药和绷带简单做了处理,才将人搀扶起来,皱着眉头叹气:“揍他一顿搭上自己的命,这也太不值得了。”

    小粟米抬起头,对上男人探究的视线。

    他皱着眉,缓缓地吐出一个名字:“……白绮罗。”

    “真遗憾,不是。”

    小粟米淡淡的否认。

    然而听到这个答案的镜红尘,情绪却是瞬间暴动起来,眼睛变得血红:“你不是她,那你是谁!”

    小粟米懒得同他说话,抬手就放诸葛神弩。男人避开□□,又遇白蛇血盆大口迎面咬来,无机质蛇瞳里尽是寒光。小粟米搀扶半抱着叶清酒,欲转身离开。

    镜红尘气急败坏:“白绮罗!!!”

    “你给我站住!!!”

    小粟米顿了顿。眼角余光利看见男人居然不顾白蛇拦路,硬是要冲过来。伤得不轻还这么跳,当心不治身亡!

    ……

    这男人真的太难缠了。

    12.寒绯樱

    明明都说了要把她烧掉的。

    不若灵魂被困在躯壳里,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此身食灵药故不会腐朽。躺在棺椁里直到地老天荒,光是想想就脑仁疼到头都要掉了。

    怨债啊。

    她垂下眼眸,冷笑。

    “……还做着我会醒来的美梦吗?”

    要知道梦里生死得失,睁眼之后都是虚无,烟消云散。

    那不是真实的。

    小粟米最终是回了头。她本来没打算回头的,但这一瞬间里她改变主意了。

    她抬手又是唐门的暗器抛出,配合白蛇将镜红尘逼退。她看着他冷冷地说:“我确不是白绮罗。只是一道执念罢了。没有灵魂,契约束缚之外,就算杀死你这个契约者,天道也没法将罪责强加我身!”

    小粟米直视男人血红的双眼,每一个字都冷得像冰。

    “白绮罗已经死了。”

    “忘了吗?你已埋了她。亲手盖的棺椁。”

    “……”

    眼中血色并未退去,男人却像被抽走了力气似的,一下倒在雪地里。他手臂被刺穿,这一动作害得伤口二度撕裂,流出新鲜的血来。

    艳红艳红的颜色。

    小粟米沉默地看着这个男人。身心俱伤,真是太惨了。

    但她并不想同情他。

    开玩笑,她要是同情镜红尘,那他对白绮罗做的那些事又该怎么算?虽然她也很过分就是了。

    但现在他们谁也不欠谁了。

    小粟米转身,扶着昏迷的叶清酒离去。这次,再不会回头。

    她说:“你我下辈子都别再遇到了。”

    13.时样锦

    叶清酒伤势很重,又失血过多,整个人显得极其苍白。

    这让小粟米对镜红尘的那一丝丝愧疚就像泡沫一样,啵的没了。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下手这么狠!!!

    要是她没来,指不定叶清酒就得便当在天斗城了,跟她一块儿下场坐冷板凳去。

    太过分了。

    小粟米心里有点后悔,刚才走之前她真该多嘴炮几句。

    耗费灵力治愈了叶清酒身上大半的伤,小粟米便让白鹿送她回唐门,自己则抱着白绮罗冰冷的尸骨。

    白鹿依恋地蹭了蹭她,然后慢慢后退,驮着昏睡的青衣少侠离去,背影如往常般没入森林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她静静站在那,看了许久。

    白蛇也沉默地盘在旁边,无机质的蛇瞳映出两个姑娘的影子。

    一人睁着眼,一人闭着眼。

    某刻,小粟米动了。她伸手,蛇身发出白光,光消失后白蛇也不见了,变成一张画着蛇形的符纸。

    她把符纸收起。

    好了。小粟米轻松地想,现在她就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

    收尾工作能顺利进行真是万幸。

    其实吧,她觉得她还真是很有悲剧色彩的。

    自己拯救自己,自己拥抱自己,最后也要自己终结自己。

    精神分裂还是人格分裂,说的就是她了。

    她既是白绮罗也是小粟米,也不是白绮罗或者小粟米,名字不重要,躯壳也不重要,真名她早忘了,大概是当年跟着心一块儿死了。

    人格会变,身份会变,皮相会变,但灵魂亘古不变。

    小粟米站在巨大环形坑的边缘,抱着自己曾经的躯壳,心里想着些有的没的。

    灼热的气浪由下至上。

    这样滚烫的温度,大概能把白绮罗融化掉,烧成灰烬——不,连灰烬也不会留下的吧。

    她这样想着。

    缓缓倾斜了身子,忽然,一跃而下。

    一切都燃烧殆尽吧。

    俗话说的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凤凰重生还得涅槃呢。

    这辈子的因果债务她已全部终结。

    下辈子就别再遇见什么讨厌的男人了吧。

    14.迷迭香

    镜红尘记忆里的白姑娘其实是鲜有笑容的。

    很多时候他看她,都只见神或低垂或轻瞌眼眸,形容不出的淡漠与绝情,冷得可怕,靠近一点都会被冻伤。

    什么温和可亲,什么柔情似水,都是假象,都是虚妄。

    虚伪的神明,也就那些愚昧的信徒会磕下头,行三叩九拜大礼,嘴里念诸神啊,众仙啊,保我一生无忧,护我一世安康,救我于苦难,救我于水火,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抵付来世再还。

    可今生都报应不清,居然还妄说来世。什么都没有付出,居然还妄图被爱。

    “神的职责就是爱世人哦。”

    那被他视作神般的白衣姑娘曾这么说。

    那你呢。

    他问。

    死亡就是我所能给予的最高爱意。

    她轻笑着说。

    白姑娘的笑向来是冷的,皮笑肉不笑,该死的冷漠,要命的美丽,窒息的蛊惑。他是疯了才会受她撩拨!

    镜红尘明知白绮罗是没有心的。

    她眼里没有任何东西。活物或死物。没有,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就那样空落落的。白绮罗眼里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虚空。

    天斗城的每个无眠的夜里,镜红尘都强迫自己不去想。

    她不在乎。

    她根本不在乎。

    神低头俯视他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她这般无情的眼神独一无二。他怎么会认错!可那姑娘却说她不是白绮罗,她说白绮罗已经死了,是他亲手将她埋葬,合上了棺盖。

    白绮罗已死了,面前的姑娘只是没有灵魂的空壳。但哪怕是一道执念,她都要远离他。

    她是真的死了也不愿再同他有半分干系!

    镜红尘明白,没有了誓约束缚,他是怎么也困不住她的。

    他眼睁睁看着两人与白蛇消失在视线里,却提不起力气再追上去。

    伤口很疼、很冷。

    可他的心却像被杀死了般的剧痛起来。

    落白层层覆盖。

    越来越重越来越冷。

    镜红尘想,这次恐怕是真的,不是什么见鬼的梦!

    白绮罗是真的死在他面前。

    一切也都真的结束了。

    -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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