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花行令·下篇】
08.山木通
镜红尘一直都认为自己是通人伦且明事理的。直到他遇上白绮罗。
讲道理是不可能的。
像她这种傲慢又醉心算计的姑娘,同她博弈只会一步步落入她编织的网里,进退维谷,四面楚歌,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对白绮罗,这辈子都不能讲道理。
只能用最无理最蛮横的手段,做最卑劣最低级的表演,才能让她仿若神明的脸露出一丝破绽。
事实证明他选择的方式是对的。即便白绮罗比他想象中的更冷静。
除了最开始的气恼,她再无其他情绪起伏,连他以为会看到的她的窘迫都没有。甚至她看起来对如此糟糕的境遇都不感到意外。
这个发现令镜红尘深感挫败。
他不禁想,是否他的此行也在她编织的网中?这个看似跳脱了棋盘的结局,也在她的算计之中吗。
白姑娘就笑。
轻轻地笑,冷淡地笑,像孤高的莲悄然开放。
“镜先生真是高看我了。”
她说,“我只是坦然接受每种结局而已。”
每个字都轻描淡写。
镜红尘想试着再做点什么。
于是他带她去了她会喜欢的古城,陪她漫无目的的在深林乱窜,当她任劳任怨的药材储备库。他想把自己的愿望传达给她,用不那么直接的迂回一点的方式。
结果这个狡猾如狐的姑娘就当没看见!
她当然是不知道的呀,他又没说——镜红尘敢百分百肯定白绮罗会用这个劣质的理由随意搪塞他,一次再一次!
他恼恨她无情,又执迷拂开她的冷漠,进驻神的领域。但偏是他求不得的事,总有人轻而易举就做到。
比如唐水镜。比如叶清酒。
他坠她梦中遇前者,他带她去古城又见后者。这些旁的人总与她心神相通,他却猜不透她此刻轻笑背后的含义。
……
算了。
猜不透,那就不猜了。反正都是隔应他的话。猜不透好歹少点心塞。
白姑娘说,独占欲旺盛的男人,性格不仅差劲而且幼稚。
对此镜红尘其实并不否认,他只是不想承认自己幼稚。不管何人何事,只要是打扰他们二人独处的,就算是往少了说,镜红尘心里都是不愉快的。哪怕这人是自己的嫡亲孙女。
但有个伤人的事实摆在镜红尘面前。那就是白姑娘显然更愿意同他孙女相处,而不是搭理他一下。
哪怕就一下下。
两个姑娘在那聊怎么做布偶,都拿他当空气一样的不存在。镜红尘不仅心里不愉快,面色也不愉快起来。他阴沉着脸贴近,刚欲开口,却冷不防地被她摘走了眼镜。
镜红尘眼见她把他的眼镜架在了鼻梁上。
白绮罗也在看着他,还轻笑着说:“这个借我。”
冰蓝眸子微眯,像只慵懒难驯的猫难得露出了点高傲以外的神情。
“……”
镜红尘忽然就没了言语。所有的不愉快都被她轻易抚平了去。
男人定定看着她。
他的眼镜于她而言尺寸大了些,她时不时就要伸手去扶。于是不知怎么的,他一时间心情大好,就决定大度的不计较先前的不愉快了。
(梦红尘视角:……爷爷,你在飘花了= =)
09.佛见笑
镜红尘听取了孙女的建议,带白绮罗出过几次城去,踏青啊游玩的,什么都无所谓。
但第一次出游结果非常不好,她差点就死了。第二次也不太好,遇见了叶清酒。第三次更不是很好,她说她就要死了——
起因是那只白鹿。
镜红尘在梦里梦外都见过的奇异生物。它从深林中缓步走出,嘴里衔着白色的花环。
这美丽又不可思议的白鹿,它将略有枯萎的白色花冠戴在白绮罗头上,亲昵地蹭蹭她额头,然后转身离去,消失在森林深处。
看在白姑娘高兴的份上,他就原谅它的冒犯了。
“你好像很喜欢它。”
“显而易见。至少它不会强囚我。”
他冷哼一声,心情迅速变差。那白姑娘戴着的白色花冠也顿时碍眼起来。
“牲畜就是牲畜,送的花都败了。”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摘,她偏头躲过,嗔怪似的瞪他一眼:“不给。镜先生拿走就没了,还不送我个新的。”
他愣了愣,下意识问:“你想要我送你的花?”
结果她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要。”
“……”
镜红尘想,抱有期待的他也是蠢透了。
“你曾说过「泊灵」不在生人面前现身。”镜红尘缓缓地说,带着恶意的揣测:“怎么,这次是我终于要如你所愿,不得好死了?”
“不。”白绮罗微笑看着他,“是我的死期就要到了。”
“……”
整个世界空旷寂静,仿佛只有她淡漠的声音在回响。
他死死盯着她看,压迫凝成实质,表情狰狞如修罗般可怖:“你再说一遍。”
白姑娘却不为所动。她表情依旧淡漠,戴着的白色花冠看似柔化了神的冷冽,其实并没有。她说:“泊灵献花,向生而亡。我确是要死了。”
“等哪日你也死了。”她居然还笑得出来,“它也会为你的墓碑献上花束。”
镜红尘一把抓住她手腕,拉拽到怀里,打落了花冠。男人动作近乎粗暴地抱紧了她,咬牙切齿:“白绮罗,你明知我在乎的根本不是什么花!”
“镜先生。”她似乎在叹息,“是人都会死的。”
“那是人!你是人吗?”
“我当然也是人。”
“你是人?”他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人有心,白姑娘有吗?”
“曾经有。但早死了。”
言下意即她是无心之人,活着不过行尸走肉。他一颗心拴在一个死人身上,多可笑!
于是镜红尘想,他的这颗心估摸着也要被勒死在白绮罗身上了。没完没了,那就没完没了了吧!总好过无怨无仇来世相忘,断得干净,再无干系。
10.阿芙蓉
白鹿泊灵的赠花,不论真假,白绮罗后来确是死了。
她死于身体机能衰竭。
生命力枯萎是没有办法逆转的事实,镜红尘清楚,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白绮罗步步走向死亡。或者说从很久之前,她就在迎往死神怀抱,他横空出世也没能把她拉住。
虚弱的神明,先是失去了神力,后又失去了生命,最终在他眼前崩溃。
他留不住。
而白绮罗死后,叶清酒来了。
青衣的少年,眉眼都如古画般精致,雄雌莫辩的面容冷凝如冰。少年侠客睁着赤红色的眼,声音平静地说:来打一架吧。我答应过学姐,要帮她揍你的。
打还是不打?
当然是打一架啊!
送上门来的待宰羔羊,他动个手怎么了。正好也借此一解心中堵塞的恶气。
青衣少年手中的剑,绽着凌冽的金光。镜红尘并不陌生,那是白绮罗曾杀死唐水镜的剑,他在梦里世界见过。
她原来将这剑给了他。
因战时分神,镜红尘不慎被剑刃刺中手臂。
鲜血涌流。
少年问她的尸骨呢?
那责问字字诛心:“她都死了你还不肯放过她!”
叶清酒显出怒容,想来心里也是无比的愤怒了。确实,叶清酒应该是愤怒的。眼前的青衣少年有这资格,而镜红尘没有。
天斗又下雪了。
那样洁白又冰冷的小东西,很轻很轻,一片片地坠落。起初他还不在意,等被冻得麻木了,才发现落白雪崩,他已然深陷,不可自拔。
白绮罗,富于心计的女子,不知不觉间他就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与她博弈,他从未赢过。
是啊……从未!
大战休憩,冰雪卷起了风暴将他逼退。镜红尘眯起眼睛,看见银装素裹的天地之间,庞大纤长的雪色影子挡住了叶清酒的青衣。
那是一条漂亮得不像话的白蛇。
而且巧了,他还认识。几年前他带白姑娘出游,白姑娘领着他乱转,路过了这牲畜藏身的寒潭足有二十回。
镜红尘眉头一皱,心想白绮罗当时果然是故意的!
风雪渐歇,满眼白景里,他忽然看见白蛇庞大身躯后护着的人影,有两个。
白衣红裙的人搀着青衣少年。
他瞳孔骤然紧缩。
11.金盏菊
小粟米向唐门门主告了假,说是家中有事。
心善的门主还关切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小粟米面带微笑,拒绝了门主的好意:“多谢。毕竟是些不能为旁人道也的家事,请恕我无礼了。”
等别人来救是不可能的,还是自救靠谱点。
她就这样离开了史莱克城。
穿越平原,那星斗森林的入口,缓缓行出一只高大美丽的麋鹿。它洁白的皮毛在光线昏暗的树冠阴影下,散发出柔和的光。
“泊灵。”
小粟米笑着打了招呼。白鹿走前,将衔着的橘色花环戴在她头上。她伸手将花冠扶正,棕眸渐渐透出靛色来。
“走吧。”她说,“我们撬棺材板去。”
于是一人一鹿不远万里来了天斗城。
小粟米把白绮罗的尸身抱起来的时候还在想,好在掀的是自己的棺材板,不用担心天道好轮回。虽说不是第一次撬了,但习惯成自然也不太好。下次还是死干脆利落点吧。
当然镜红尘这种男人她下辈子也不想再遇见了。
太难缠了、太难搞定了!心累。
白鹿背着白绮罗。小粟米侧头看了眼空落落的棺椁。她想了想,摘下头顶的橘色花冠,扔进了棺木里。
出来时天空下起了雪。
城外干了半天架的两人还打得难舍难分。
小粟米抬眸望那飘落的雪花,皱眉。她掐着时间插入战斗,才发现叶清酒已身受重伤,腰背一道伤口深可见骨,鲜血将青衣都浸湿了。
要命!
她飞速点了叶清酒的穴位止血,拿药和绷带简单做了处理,才将人搀扶起来,皱着眉头叹气:“揍他一顿搭上自己的命,这也太不值得了。”
小粟米抬起头,对上男人探究的视线。
他皱着眉,缓缓地吐出一个名字:“……白绮罗。”
“真遗憾,不是。”
小粟米淡淡的否认。
然而听到这个答案的镜红尘,情绪却是瞬间暴动起来,眼睛变得血红:“你不是她,那你是谁!”
小粟米懒得同他说话,抬手就放诸葛神弩。男人避开□□,又遇白蛇血盆大口迎面咬来,无机质蛇瞳里尽是寒光。小粟米搀扶半抱着叶清酒,欲转身离开。
镜红尘气急败坏:“白绮罗!!!”
“你给我站住!!!”
小粟米顿了顿。眼角余光利看见男人居然不顾白蛇拦路,硬是要冲过来。伤得不轻还这么跳,当心不治身亡!
……
这男人真的太难缠了。
12.寒绯樱
明明都说了要把她烧掉的。
不若灵魂被困在躯壳里,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此身食灵药故不会腐朽。躺在棺椁里直到地老天荒,光是想想就脑仁疼到头都要掉了。
怨债啊。
她垂下眼眸,冷笑。
“……还做着我会醒来的美梦吗?”
要知道梦里生死得失,睁眼之后都是虚无,烟消云散。
那不是真实的。
小粟米最终是回了头。她本来没打算回头的,但这一瞬间里她改变主意了。
她抬手又是唐门的暗器抛出,配合白蛇将镜红尘逼退。她看着他冷冷地说:“我确不是白绮罗。只是一道执念罢了。没有灵魂,契约束缚之外,就算杀死你这个契约者,天道也没法将罪责强加我身!”
小粟米直视男人血红的双眼,每一个字都冷得像冰。
“白绮罗已经死了。”
“忘了吗?你已埋了她。亲手盖的棺椁。”
“……”
眼中血色并未退去,男人却像被抽走了力气似的,一下倒在雪地里。他手臂被刺穿,这一动作害得伤口二度撕裂,流出新鲜的血来。
艳红艳红的颜色。
小粟米沉默地看着这个男人。身心俱伤,真是太惨了。
但她并不想同情他。
开玩笑,她要是同情镜红尘,那他对白绮罗做的那些事又该怎么算?虽然她也很过分就是了。
但现在他们谁也不欠谁了。
小粟米转身,扶着昏迷的叶清酒离去。这次,再不会回头。
她说:“你我下辈子都别再遇到了。”
13.时样锦
叶清酒伤势很重,又失血过多,整个人显得极其苍白。
这让小粟米对镜红尘的那一丝丝愧疚就像泡沫一样,啵的没了。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下手这么狠!!!
要是她没来,指不定叶清酒就得便当在天斗城了,跟她一块儿下场坐冷板凳去。
太过分了。
小粟米心里有点后悔,刚才走之前她真该多嘴炮几句。
耗费灵力治愈了叶清酒身上大半的伤,小粟米便让白鹿送她回唐门,自己则抱着白绮罗冰冷的尸骨。
白鹿依恋地蹭了蹭她,然后慢慢后退,驮着昏睡的青衣少侠离去,背影如往常般没入森林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她静静站在那,看了许久。
白蛇也沉默地盘在旁边,无机质的蛇瞳映出两个姑娘的影子。
一人睁着眼,一人闭着眼。
某刻,小粟米动了。她伸手,蛇身发出白光,光消失后白蛇也不见了,变成一张画着蛇形的符纸。
她把符纸收起。
好了。小粟米轻松地想,现在她就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
收尾工作能顺利进行真是万幸。
其实吧,她觉得她还真是很有悲剧色彩的。
自己拯救自己,自己拥抱自己,最后也要自己终结自己。
精神分裂还是人格分裂,说的就是她了。
她既是白绮罗也是小粟米,也不是白绮罗或者小粟米,名字不重要,躯壳也不重要,真名她早忘了,大概是当年跟着心一块儿死了。
人格会变,身份会变,皮相会变,但灵魂亘古不变。
小粟米站在巨大环形坑的边缘,抱着自己曾经的躯壳,心里想着些有的没的。
灼热的气浪由下至上。
这样滚烫的温度,大概能把白绮罗融化掉,烧成灰烬——不,连灰烬也不会留下的吧。
她这样想着。
缓缓倾斜了身子,忽然,一跃而下。
一切都燃烧殆尽吧。
俗话说的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凤凰重生还得涅槃呢。
这辈子的因果债务她已全部终结。
下辈子就别再遇见什么讨厌的男人了吧。
14.迷迭香
镜红尘记忆里的白姑娘其实是鲜有笑容的。
很多时候他看她,都只见神或低垂或轻瞌眼眸,形容不出的淡漠与绝情,冷得可怕,靠近一点都会被冻伤。
什么温和可亲,什么柔情似水,都是假象,都是虚妄。
虚伪的神明,也就那些愚昧的信徒会磕下头,行三叩九拜大礼,嘴里念诸神啊,众仙啊,保我一生无忧,护我一世安康,救我于苦难,救我于水火,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抵付来世再还。
可今生都报应不清,居然还妄说来世。什么都没有付出,居然还妄图被爱。
“神的职责就是爱世人哦。”
那被他视作神般的白衣姑娘曾这么说。
那你呢。
他问。
死亡就是我所能给予的最高爱意。
她轻笑着说。
白姑娘的笑向来是冷的,皮笑肉不笑,该死的冷漠,要命的美丽,窒息的蛊惑。他是疯了才会受她撩拨!
镜红尘明知白绮罗是没有心的。
她眼里没有任何东西。活物或死物。没有,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就那样空落落的。白绮罗眼里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虚空。
天斗城的每个无眠的夜里,镜红尘都强迫自己不去想。
她不在乎。
她根本不在乎。
神低头俯视他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她这般无情的眼神独一无二。他怎么会认错!可那姑娘却说她不是白绮罗,她说白绮罗已经死了,是他亲手将她埋葬,合上了棺盖。
白绮罗已死了,面前的姑娘只是没有灵魂的空壳。但哪怕是一道执念,她都要远离他。
她是真的死了也不愿再同他有半分干系!
镜红尘明白,没有了誓约束缚,他是怎么也困不住她的。
他眼睁睁看着两人与白蛇消失在视线里,却提不起力气再追上去。
伤口很疼、很冷。
可他的心却像被杀死了般的剧痛起来。
落白层层覆盖。
越来越重越来越冷。
镜红尘想,这次恐怕是真的,不是什么见鬼的梦!
白绮罗是真的死在他面前。
一切也都真的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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