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里的最后一个寒假，顾小瑾回了上海。从上大学来，顾小瑾很少回上海，也就暑假偶尔回去几天，寒假一次都没回去过。奶奶去世不久，爷爷也在徐州过年。索性今年就回上海，回父母家里好了。
上海很热闹，比苏州热闹。站在接头，人潮拥挤，顾小瑾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曾经她发誓她要远离这个城市，在这里有她最不想回忆的少年时光。可是这里也有她的父母，也有年少时并肩奋斗的朋友。
回到上海的家，空荡荡的，估计爸妈又去哪里开会了吧。到了寒暑假，比平时上课还忙。家里的阿姨接到顾妈妈的通知，说是顾小瑾今天要回来，早早的就做好一桌子的菜。顾小瑾尝了尝，还是热的，可是她却没什么胃口。
这都已经过了小年许久了，再隔几天就是除夕了。可今年过年一点都不热闹，顾小瑾想着去街上找点热闹吧。约了中学时期最好的一个朋友——魏冉，两人商量着去逛城隍庙。
顾小瑾在原地等了大概十分钟，就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了魏冉。魏冉长得很美艳，属于第一眼看上去就会给人影响深刻。
“小冉，我在这儿！”顾小瑾见到好几年没见的好友，也很是激动。
魏冉看见了招手的顾小瑾，忙跑过去“哎呀呀，小瑾。真的很久不见了呀。”
顾小瑾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是呀，你这几年怎么样？”
魏冉挽着顾小瑾的手，“走，边走边说。”
可是这一路下来，魏冉的话里全是各种炫耀，或是各种学生会里勾心斗角的事儿。顾小瑾也从一开始的故人重逢的欣喜，到现在已经觉得索然无味了。
想起以前和那个人一起在街上逛街时，总是他陪着她看看衣服、包儿，她陪着他看看首饰、鞋。然后再去搜罗、搜罗四九城的各种美食。
那个时候，顾小瑾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呀，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还记得有次他说，以后他要是来了上海，首先就要去淮海路，尝尝那里的地道上海小吃。她笑着说，小心胖死。他就捏捏她的耳朵，说，他怎么也吃不胖。
顾小瑾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耳朵很敏感的，总是在她撒娇的时候，捏她耳朵。
想到这些，顾小瑾就忍不住笑，可是眼泪也跟着下来了。这样的人儿，她这样的欢喜，却再也等不到了。或许终其一生，她就只能等到他了。
魏冉看着顾小瑾落泪，有些不知所措，“小瑾，你……你怎么了？”从包里找出纸巾，给顾小瑾擦泪。
顾小瑾抹掉泪，摇着头，“就是想起一个人，心里伤。”
“男朋友？”
顾小瑾摇头，“不是。算了不说了，我们好好逛街。”挽着魏冉的手，就朝那些小摊去。
等着人群差不多散尽了，两人才分手道别了。回家后，顾小瑾坐在客厅的飘窗上，窗外的景正好对着外滩。顾小瑾一直坐到凌晨两点，耳机里一直循环着张云雷放在网上的歌，半点睡意也没有，只是呆愣愣地望着窗外。
顾小瑾，答案你都得到了，也该死心了。
黑暗中，顾小瑾听见有人在按密码。爸妈回来了？可是现在都这么晚了。
门口传来絮絮叨叨的声音，“哎呦，你快点呀，这外面天寒地冻的。你本来生孩子就坏了身子，你还不好好养着。我让你晚点回来，你非要赶夜路。”是顾爸爸的声音。
“还不是你，听着女儿回上海了，急着回来。我才不想一个人呆在海南呢。”顾妈妈虽是责怪的话，可语气里尽是娇嗔。
顾小瑾打开了飘窗的夜灯，“爸？妈？”昏黄的光线延伸到门口，看清了两人的模样。
“小瑾？还没睡呀。”顾爸爸略显尴尬。
“你们不是在开会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顾妈妈：“还不是你爸爸，非说今天小年，要赶回来陪你过年。结果，遇上坏天气了。”
顾爸爸打开客厅的灯，“也不知道是谁一听小瑾回来了，二话不说就开始打包行李的？”
顾小瑾心里暖暖的，这两个人就是死鸭子嘴硬，“好啦，你们两快去洗洗睡吧。”
顾小瑾走到妈妈身边，挽着她的手，“妈妈，你今天就陪我睡吧。”
顾妈妈听到这话，眼睛酸酸的，都多少年了，女儿都多少年没这般亲近过自己了。
“好。”
母女两人躺在床上，顾小瑾躺在妈妈的怀里，顾妈妈轻轻的拍着女儿的背，“你可是遇到什么事儿了？看你今天这么难过。”
“很明显吗？”顾小瑾声音闷闷的。
顾妈妈轻笑一声，“小瑾你是我的女儿。多少能猜着些。”
安静了很久，顾小瑾才说：“如果你有个心上人，他明明喜欢你。可是偏偏你和他表白了心意，却说只是将你当朋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顾妈妈很是欣喜，“咱们小瑾也有喜欢的人了呀。这个呀，他要么就是把对女孩儿好当成了必修课。这种男孩子，要不得，迟早会坏。可是，如果是个关系简单的男孩子，哪呀，他就是心里有千般不愿万般无奈了。”
“有什么好无奈的，愿意就在一起。很简单呀。”顾小瑾很委屈。
顾妈妈摸摸女儿的头，“孩子，这世上有个词‘身不由己’。有的男人，想得比女人更多，更深。算了，既然没有缘分，就不要想了。”
顾小瑾闷声“嗯。不想了。”可是，她的心她做不了主。
“你爷爷还在徐州，上个星期我们去看你爷爷。已经记不住你爸爸了，只知道念着你奶奶。医生又说要他静养，今年咱们就只有在上海过年了。今年呀，咱们好好过一个小团圆。你大姑……”顾妈妈讲着一些家长里短，顾小瑾就这么慢慢睡了过去。
顾妈妈看着顾小瑾的睡颜。小瑾呀，你要明白，人，生来就一定会有求不得、放不下。
过了节，顾小瑾就开始忙着毕业作品了，还有办理一些出国留学的手续。转眼就又到了四月，四月的上海还是很阴冷。韩慧茹也多次希望顾小瑾能够回京，她好当面亲自对她的作品指导。顾小瑾拒绝了，这些日子她拒绝着和北京相关的一切。
徐州顾大伯打电话过来说爷爷的病情恶化了，医生说没多少日子了，让家人准备后事了。顾小瑾直接去了徐州，顾父顾母则是上完课随后去了徐州。
顾小瑾看着病床上的爷爷，全身上下插满了各种管子，一旁的大大小小的仪器闪亮着。他脸色枯萎如同一张干瘪的黄菜叶，两眼无力地闭着，呼吸十分微弱。偶尔也会清醒一会儿，顾小瑾就会凑过去，大伯、大姑还有顾爸爸紧贴着病床。
爷爷嘴里只是喃喃着：“送……送……我回……家，我……我要……回……回家……”
“哥，我们送爸爸回苏州吧。求你了，我不想，他有遗憾。”大姑已经哭得有些喘不上气儿了。
顾爸爸强忍着泪水，“哥，我们回去吧。”
顾大伯考虑了很久，顾爷爷又昏睡过去，然后长叹口气“唉，回去。我们回去。”
在大伯安排下，大家租用了一个比较专业的私人救护车，带着顾爷爷回了苏州。顾家其他人各自开着自家的车跟在救护车后面。
一路上顾爷爷都处于昏睡状态，头上带着氧气面罩，可是呼吸依旧很微弱。五个多小时的路途，每个人心里都是攥着的，都担心老爷子会熬不住这样的颠簸。也许是老爷子知道马上就要到家了，整个人的状态都比较稳定。
眼见着进了苏州老城了，里平江路也越来越近了。顾小瑾唤醒了顾爷爷，“爷爷，我们马上就要回家了。你醒醒吧。”
爷爷听到“回家”两个字就慢慢的抬起眼皮，看着顾小瑾，眼角滑落几滴泪。
等着车缓缓停在顾家老宅门前，顾爷爷奇迹般的可以坐起来了，也可以自主呼吸了，顾小瑾有一瞬间心里狂喜，可是却又反应过来，这是回光返照了吧。爷爷要走着回家，于是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下了车。
推开院门那一刻，南风起，无数梨花吹来。夕阳的余光拨云泄下，如这梨花，缓缓落在院中。顾爷爷睁开两个儿子的手，步履蹒跚地走进这场梨花烂漫里，花瓣落满了他的肩膀和头顶，他走到梨树下，独自一人。
许久，他把他的三个孩子叫到跟前，“你们三个，都是很好的。等我走后……”
“爸爸，你别说了。”大姑哭着打断了老爷子。
顾爷爷轻轻拍拍女儿的手背，“孩子，我时间不多了。我和玉玲（顾奶奶）与你们三人，虽是父母子女一场，可是这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们不能守着你们一辈子，好在你们一个个都大了，都已经成家立业了，老大自己都当上爷爷了。”
顾爷爷轻轻拍掉顾大伯肩上的落花，顾大伯流着泪，却微笑地看着自己父亲。顾爷爷继续说：“就算父母不在了，你们三个也要相亲相爱才是。老三你是最小的，从小到大我和你妈妈、你两个哥哥姐姐，都没少为你操心，你要好好照顾小愉（苏愉，顾妈妈），她不容易。”顾爷爷嘱咐完顾爸爸，又转向顾大姑“老二呀，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你从小也是吃了不少苦。爸爸啊……”顾爷爷眼角湿了哽咽道，“我最对不起的就你和你妈妈，让你们跟着我吃苦啦。”
“爸，没有，我可幸福了。”顾大姑直摇头，她知道他的父亲虽然对他们三个严厉，却也是最爱他们的人。
“好了，你们三个也不差钱，家里的宅子……就留给小瑾吧。这里，她有感情了。其他的，全帮捐了吧。”顾爷爷有些累了，缓缓躺在院中的躺椅上。
“小瑾，你过来。”老爷爷虚弱的唤着。
顾小瑾看见自己爸爸招呼自己，就快走几步过去了，“爷爷。”
“小瑾呀，你奶奶最爱着满院子的花了……这里……是她半辈子的心血，老宅留给你了，你要帮……爷爷看好它们。”顾爷爷想要再摸摸这个从小在自己跟前长大的孩子，却已经没了力气。
顾爷爷伸出手，夕阳里，梨花纷飞。他仿佛又看见了六十年前的玉玲，他和她在运河边定了终身。玉玲年轻娇美，婀娜的身姿，她看着那个紧张到说不话的自己，好似眼里有片银河，璀璨到夺人心魄。
老爷子嘴里轻轻动着，人也开始糊涂起来，顾小瑾很想抓住爷爷，可是她知道这次她抓不住了，她把耳朵凑到也嘴边，她听清楚爷爷的话，“玉玲……我……来……来找你……了。等……我……”顾爷爷缓缓闭上了眼，伸出的手落下。
“爸。”
“爸。”
“爷爷。”
“外公”
……
顾爷爷走了，在顾奶奶去世一年后，顾小瑾又没了爷爷。微风捎过顾小瑾额前的碎发，几片梨花花瓣落在顾小瑾的手背上，从此，顾小瑾再也见不得梨花。
晚上，家里的几个长辈就强打起精神准备丧事。顾小瑾没了爷爷，却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理智而及其平淡地同其他长辈一起处理了后事，与别人说起时也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夜深人静时，顾小瑾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爷爷去找奶奶了，不用生死两茫茫了，也是成全了他吧。
家里的人都在忙碌着，唯独找不到顾爸爸了。顾妈妈有些担心，可是这满屋子的亲戚她也走不开，她只好让顾小瑾去找。
顾小瑾出了院门，沿着河边，迎着月光，踩着青石板路，终于在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顾爸爸就坐在沿河的路沿上，捂着胸口抽泣着。
顾小瑾走过去，坐在顾爸爸身边，轻轻的抱住顾爸爸，不说一句话。
许久，顾爸爸嚎啕大哭起来，就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孩子，“小瑾，爸爸的父母都没了，爸爸成孤儿了呢。”
顾小瑾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一瞬间泪流满面，那种深深藏着心底的悲伤返到心头，真的很痛。是啊，她没了爷爷奶奶，可是，他的爸爸却没了父母呢。她还有爸爸妈妈，可是爸爸没有了。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段文字，当时不觉得多深情，可现在想来，那是种悲伤，排山倒海，压至心头。
——父母在世，尚有来处。父母去时，只剩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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