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妇人见状,催自家孩子。
“富贵儿,去给姐姐打个下手。”
倚在墙边角落里男孩儿没应声,恹恹的低着头,蜡黄的小脸上脸点儿肉都掐不出来。
太久没吃过顿充饥的,乍能吃上饱饭,他贪嘴喝了太多粥,消化不了,胃涨得生疼,下一秒就要吐出来似的,坐都坐不下。
“不用。叫孩子好好歇歇……”许氏笑着道:“妹子,你们先歇着,我去旁的屋看看。”
说完拿白汗巾垫在掌心,把醋罐子从架子上拿了下来。架子是黄梨木做的,做成方方四角,粗粗的中轴撑着。木料本易燃,这木柱上抹了层沥青,怎么烧都烧不透,最底是个铁著的圈弧,中间燃着炭,烧的不剩多少了。
许氏提起身边的细嘴铜壶,浇上水,顷刻间,火苗变成了火星,猩红的遍布在木炭上。
行云流水的做完这套动作,许氏冲夫妻两人笑着点头示意,起身款款走了。
“你这孩子。”男人无奈的摇摇头,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站在墙角边,只能瞧见个圆圆头顶的男孩儿,语气急促起来:“你还愣着干什么?去院子里帮忙啊。”
大人见过的人情世故比孩子多,理所当然想的也比孩子多。
这份没有来由的善心来得太突然,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收回去,能不给人家添麻烦,便尽量不给人家添麻烦,别叫人觉得自个儿家都是知恩不报,只知道张嘴吃白饭的人。
“知道了。”男孩儿恹恹的点点头,小手撑在肚子上,低着头出了大堂。
*
于虞出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张休复正跟着于泰和进了西面的屋里,她只瞧见个背影。
于虞走到支起醋罐子的地方,撑着膝头蹲下身,拿火折子点了炭,蓄进铁圈里。扇了半晌,火星子却怎么都燃不起来,滚滚的浓烟涌出来,呛得她直咳嗽。陈醋味道又重,刺鼻的很,两相刺激下,合着憋了一路的委屈,小姑娘的眼圈儿熬红了,细白的指头揪着蒲扇边儿,蒲扇外面一圈丝锦全被拽了下来。
于虞平日再怎么皮,也不过是个年未及笄的少女,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她没怎么尝过喜怒全被另一个人牵着的感觉,现在又委屈又无措,胸口那个脏器像被人拧了一把,盈满的情绪跟眼前这罐子醋似的,半生不熟的吊着,难受得紧。
她心里门清儿,张先生没做错什么,可那腔子委屈却莫名不受控制。
耳畔传来“哒哒”的脚步声,音儿拖得老长,迈不开步子似的。
脚步在于虞身边停下了,一个冷清里带着点儿稚嫩的童声,硬邦邦的甩出句:“蠢不蠢……要帮忙吗?”
没礼貌的臭小孩儿。
“不用,谢谢你啊。”于虞脸色僵了,放下手里的蒲扇,硬扯出个牙不见眼的笑,偏过头一个字一个字咬准了:“富贵儿?”
她出门的时候听到男孩儿的阿娘这么唤他。
“……”
于虞猜的没错,男孩儿最烦旁人叫他富贵。
富贵是他乳名,他大名唤赵构。
“要不要帮忙,不要我走了。”赵构冷着脸,本来严肃的表情放在张孩子脸上,莫名引人发笑。
于虞这下是真的笑开了,心头的委屈压了下去,精致的眉眼生动起来,笑眯眯道:“富贵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凶……”
“……”赵构一张小脸发青,叫她气的不想接话。
“帮个忙吧,富贵儿,我生不起火来。”于虞欠嗖嗖的开口,把手里的蒲扇递给男孩儿。
赵构一把夺了过去,讥讽道:“连火都不会生。”
他倒不是讨厌眼前这个姐姐,不过年龄小好面子,昨日抢了人家的银子,今日却寄人篱下,脸上挂不住。
他差点忘了自己吃的溜圆儿的肚子,猛的蹲下身,顶的小脸发白,一下子僵住了,不敢动弹。
吃下去的粥道简直要顶到嗓子眼儿。
“怎么了?”于虞瞧着他陡然苍白的脸色,有点儿慌了。
还是硬邦邦的回应:“没事儿,”
脸色难看成这样,没事儿就怪了。
于虞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他出门的时候撑着肚子,不着痕迹的打量了眼,男孩儿胃的地方果然微微鼓了起来,对比其他地方空空荡荡的衣衫简直不要太明显。
于虞把腰间那个天青色云锦纹的荷包解下来,拉开荷包口系紧的细绳,拿出包绑好油纸,三下五除二解开,摊在掌心递过去。
“吃一个?”
于虞身上常带着零嘴儿,尤其各式各样的梅子,是她的最爱。
赵构侧过头,见两根脂玉般白皙细腻的手指夹着颗酸青梅,在他嘴边晃了晃:“啊——”
腌成黄色的青梅上挂着层白白的糖霜,看着就叫人口舌生津。
“不要。”他猛的把头偏向一边,不再看。
于虞耐心的哄小孩儿:“这个消食儿的,饭后吃最好了。”
“不要。”
“来嘛,啊——”
“你怎么这么烦!”
“啊——”于虞不厌其烦的把梅子往男孩儿嘴边凑,哄孩子嘛,她有的是耐心。
赵构拗不过去,把青梅吃到嘴里,恶狠狠的嚼。
于虞把剩下的青梅用油纸包好,塞到赵构怀里,抬手摸摸他的头:“这才乖嘛。”
“……”
青梅吃到嘴里,酸味从舌苔蔓延开来,赵构被酸到几不可察的打了个哆嗦,不过胃快要被撑破的感觉,反倒不那么引人注意了。
“谢谢。”赵构梗了梗脖子,连带梅核也吞了下去。
*
于泰和和张休复把后院回来,商议着把后院种上点儿菜。
一进到庭院里,就见院子里弥漫着灰色的浓烟,药罐子前面凑着两颗小脑袋,小点儿的那个人手里拿着蒲扇,用力的扇着风。
两个人嘀嘀咕咕的说着话。
“你这不是也不会……我还寻思你会呢”
“这是个意外……”
“意外什么?你刚才还说我不会生火蠢呢,我看你也不比我强。”
男孩儿恼羞成怒的声音传过来:“是这炭不好着!”
“你怪天怪地还怪上炭了!不会就直说是了,我又不跟你一样,就会笑话人。”
身后两个看光景的大人:“……”
于泰和尴尬的笑着看身边的年轻人一眼,正过头唤于虞:“闺女,你们干啥呢,要把院子烧了?”
闻言,醋罐子前面的小脑袋齐唰唰回过头来,两人脸上都是黑灰的炭灰,左一道右一道,小花猫似的,糊的看不出原来的五官,就剩下亮晶晶的眼往这儿瞅。
两个大人看着他们这幅模样,俱是一愣,于泰和先不厚道的朗笑出声。
张休复板住脸忍了两息,实在没忍住,嘴角勾起个弧度。
再看一眼对面两双透着迷茫的澄澈眸子,觉得自己不甚厚道,可又忍不住,越看越想笑。只得低下头,一边默默承受着良心的谴责,一边笑出了声。
“笑什么……”于虞被他俩笑的一头雾水,天热日头毒,又费力生了半天火,额角的汗珠直往下淌。她扯起块袖角抹了把头,结果堂前两个人笑的更过分了。
“……”赵构的目光随着身边人的动作看了过来,嘴角一抽,一屁股坐到地上,双臂环住膝头,低头把自个儿脸埋到了袖子里,模糊不清的声音传出来:“你看看你袖子。”
于虞正纳闷儿呢,低头一看自己袖子,水绿色的袖角上两道黑色的炭灰,明显得很。
她还懵着,没反应过来,楞楞的抬起头。
珠白的耳垂却先意识一步,红了。
于泰和已经大步走到了自家闺女眼前,伸出手抹了她脸两把,粗砺的大掌磨得于虞脸生疼,灰越抹越多,男人的笑简直止不住。
“闺女,去,哈哈哈……洗洗脸去,那边有水。”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
任于虞反应再迟钝,这下也明白了过来,恶狠狠的瞪了只知道坑自家闺女的阿爹一眼,转身“哒哒哒”洗脸去了。
“小孩儿,别坐着了,你也去洗洗。”他又招呼坐在地上的赵构,赵构好面子得很,拿袖子遮着也凑过去洗脸。
张休复这阵儿也止住了笑,看着于虞半天拽不出暖壶的木塞,过去搭了把手,把水给她倒在铜盆里,还不忘拿手试试水温。
“不烫。”
于虞看着他就委屈,这下子羞愤上头,恶从胆边生,抬头剐他一眼。
恶狠狠的表情配上满是炭灰的脸,一点儿都凶不起来。
少女身后还跟着个小小的萝卜头,死命的拿衣袖挡住脸,引人发笑。
张休复却不敢笑了,小姑娘明显是被自己笑的生气了,他尴尬的抬手摸了摸鼻尖儿。
“张先生,那麻烦您先帮忙看着煎药,镖局还有事儿,我先回去一趟。”
于泰和冲张休复不甚规矩的拱拱手,读书人那套讲究的规矩他做不来。
张休复赶紧回礼:“您放心。”
于泰和颔首,进屋同许氏说声就出门了。
张休复目送于泰和出门,敛下眼看着两个小孩儿。
于虞这时洗完了脸上的炭灰,把黑水泼进排水沟,又给身后赵构倒了盆水。
忙完这些,她抬起头,一张芙蓉面,两道柳叶细弯眉,直隆隆瑶鼻,红艳艳嘴唇,便全部显露在张休复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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