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希哭得像个孩子,不管安唯一和他说什么话他都不予理会,只是坐在那儿不停地编竹篾,从白日里一直编到入夜,编到他两手被竹篾磨得发红起了泡。
安唯一拖着伤将厨房里叶荞今晨做好的饭菜热好了盛了一大碗端去叶希来吃的时候,他仍在编竹篾。
天黑得已经快要连手指都看不见了,他脚边的三只竹筐都已经堆满了他的成果,满得都装不下掉到了地上。
叶希这时候正在编第四只竹筐子,显然他没打算停下,编完了竹筐还要继续编小玩意儿。
安唯一并未着急叫他吃饭,她只是将碗在他身旁的矮凳上放下,转身回屋点了灯拿到他身旁来放,最后在他身旁坐下。
看到叶希快要磨破皮的手指,安唯一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才问他道:“叶大哥你编的这些小东西,叶荞喜欢吗?”
安唯一试着与叶希提到叶荞看他有无反应,她可是所有能说的都和他说了,他完全不理会她,就当他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这一回,叶希终是有了反应。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继而用力点了点头,“荞荞可喜欢可喜欢我编的这些小东西了,她说我编的这些小东西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看的!”
安唯一于心底再一次叹了口气,看来,唯有叶荞是他的软肋。
“叶大哥你很喜欢叶荞?”否则白日里他也不会那般不顾一切地要保护她。
叶希将脑袋点得像捣蒜,“我很很很喜欢荞荞!我最喜欢最喜欢荞荞!”
“那叶荞要是难过叶大哥要怎么办?”安唯一一点点用叶荞做引子。
“不要不要!”叶希当即用力摇头,“我不要荞荞难过,我不会让荞荞难过的!”
“那叶大哥你这一整天都没吃饭,叶荞知道了肯定会难过的。”安唯一故作为难模样。
“我这就吃饭!我不要荞荞难过!”
看叶希着急的模样,安唯一赶紧将盛来的一大碗饭菜端起来递给他。
叶希捧着碗,当即大口大口地扒起饭来。
叶希饭量大,每一顿都都要吃一大碗,早上要吃五个肉馅包子加一大碗稀饭,午饭要吃一大碗面条,晚饭要吃同样一大碗的白米饭。
这些叶荞都在她交给安唯一的册子上明明白白写着。
看着大口吃饭的叶希,安唯一想,若是没有叶荞在他身旁照顾他,他自己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
今日叶荞拜托安唯一的事情,就是替她照顾叶希几天,安唯一身上有伤,她知道自己这是不情之请,可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法。
而关于如何照顾叶希,叶荞没有多言,她只是将一本订得整齐的小册交给安唯一,道是叶希平日里的喜好以及需要多加注意的事情她都写在了册子里。
将叶希哄吃了饭哄洗了澡,安唯一以为她还要再哄他去睡觉,但她多虑了,叶希洗了澡后就老老实实到床上躺好睡觉了,道是他要听话,乖乖地等叶荞回来。
待叶希睡下,安唯一又将叶荞交给她的册子拿出来看。
册子订得整齐,里边的字也写得工整,无一不是记着与叶希相关的事情,便是他吃饭时喜欢用哪只碗哪双筷子,叶荞都在册子里写得清清楚楚,足见她的确是将叶希照顾得无微不至。
而看了这本小册,安唯一心中的疑惑也就更重了。
今日前来出言不逊的妇人是谁?她为何要叫叶荞回去?又是回何处去?
叶希与叶荞是兄妹,可看今日叶希的模样,他并不认识那个妇人,但叶荞又称那妇人一声“二姨娘”,既是他们家里的二姨娘,叶希又怎会不认识?
为何外边那些孩子以及那个妇人要口口声声地叫叶希做“野种”?
看叶希与叶荞之间亲密的模样,又不仅仅像是兄妹那般简单。
若不是兄妹,他们二人又是何关系?
叶荞是谁?
叶希又是谁?
以及那把绘满画眉鸟的油纸伞上的怨气……又是什么?
哎,本还想寻机会问问叶希他是否知道些古草堂的事情的,可眼下叶荞不在家,叶希根本没心思搭理她,她就算再怎么迫切地想知道,怕是叶希都没心思和她说。
“阿孽,你说叶希和叶荞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安唯一坐在桌边,一手托着腮,一手轻按着放在桌上的册子,然后歪了歪头问靠站在窗边的阿孽道。
“不知道。”
这就是男子与女子的区别,女子的心总是想得太多,莫论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而男子,莫说旁人的,便是自己的怕都不予多想。
对于阿孽的淡漠安唯一已然习惯,很多时候她并不是为了得到阿孽的答案,她不过是想要说说话罢了。
只有在与人说说话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并不是孤单的。
“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安唯一又问阿孽道。
阿孽一副认真的口吻:“见不得人的不可告人的关系。”
安唯一正好拿了放在手边的茶水来喝,甫一听阿孽这般说,当即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溅满了面前的册子。
“阿孽你能不能嘴下留点情?”安唯一白了阿孽一眼后着急忙慌地就着自己的衣袖来沾掉溅到册子上的茶水,抱怨道,“你看你害得我把茶水都喷到叶荞写的册子上了!这可是她用心写的,你让我届时怎么跟人交代。”
安唯一一脸懊恼。
阿孽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好像安唯一弄湿了叶荞写的册子跟他毫无干系似的,“难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他可不觉得兄妹之间可以亲密到如白日里叶希说的那般话。
‘她是我的。’
其实安唯一心中也不是没这般想过,只是她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胡想别人的事情,不想这会儿倒是由阿孽直直白白地说出来了。
阿孽说得赤白,安唯一却无言以对。
茶水太多,不仅晕开了纸上的墨迹,还洇到了后一张纸上。
安唯一翻看那后一张也是最后一张还写着字的纸,上边的字只有两行,且写得比前边每一页的字都要稍大一些,只是这两行字全都被上一张纸洇下的墨迹给糊掉了,除了能看见为首的“假若”以及末尾的“莫”字之外,其余的字全都看不清了。
安唯一看着完全没法补救的这两页纸,丧气极了,“这下好了,叶荞回来见到的话一定该气坏了。”
“让你蠢。”
“……这都赖谁?”
“反正不是我。”
安唯一本是气鼓鼓地瞪着阿孽,但没瞪一会儿她却“噗嗤”笑了,这回轮到阿孽瞪她,“你笑什么?”
“不告诉你。”安唯一笑得开心。
阿孽权当她自己在傻笑。
安唯一并非在傻笑,她不过是高兴而已,高兴那个小气又还嘴毒的阿孽又回来了。
这几日他沉闷得很,她都有些不习惯。
还是这样的阿孽最好了。
小心翼翼地将被自己弄湿的册子在桌上晾放好,安唯一这才到床上去躺好睡觉,睡前还在想着这样湿哒哒的天,也不知明天册子能否干得了。
*
“夜半芭蕉落雨密,不胜彩丝过织机。一梭一线红烛泪,织成九张醉梦里——”
睡至夜半,安唯一辗转反侧,总睡不安稳,她总觉有人在她耳畔唱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悲怆凄婉。
安唯一在不停地辗转反侧后终是睁开了眼。
为便夜里许要起身去照看叶希,安唯一睡下时并未熄掉屋里的灯,此时她睁开眼,一眼便看到阿孽坐在她床边上,吓了她一跳,吓得她立即睡意全无。
“阿孽你,你是想吓死我!”安唯一边抚着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边吁着气道。
“安唯一。”
“干嘛?”
“你有没有听到?”
“听到……什么?”安唯一微怔。
“有人——”阿孽转头看她,“在唱歌。”
*
的确有人在唱歌,女人的歌声,低低幽幽的,仿若在哭泣一般。
歌声好像就在这个小小的宅院里。
不知为何,安唯一忽然想起昨日叶希将他的油纸伞带给她看时跟她说过的话。
怨气。
安唯一拿着豆油灯走出屋的时候,心里有些害怕,以致她将油纸伞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同时还低声唤了阿孽一声,“阿孽?”
“嗯。”阿孽就走在她身旁,听到她唤他,他身形微顿,而后走到了面前来,由与她并肩走转为到她前边走着。
他知道她害怕。
看着阿孽单薄的背影,安唯一只觉一点都不害怕了,即便只是一缕魂魄的阿孽根本就帮不了她什么更保护不了她什么。
相反,她觉得心头有些暖暖的。
阿孽平日里嘴上是毒,可他的心却是温柔的。
真正的阿孽,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凄婉的歌声在小院中低低回荡,安唯一正想着这歌声究竟是从何处传出来的,走在前边的阿孽在叶希的屋前停了下来。
他不说话,只是转过头看安唯一。
安唯一怔住。
她当然明白阿孽这是何意。
他这是在告诉她,歌声正是从叶希屋里传出来的。
可叶希的屋里又怎么会有女人的歌声?
安唯一走上前,她不由地咽了一口唾沫,这才抬手轻轻叩响了叶希的门,“叶大哥?”
屋内有灯,却无人应声。
“叶大哥?”安唯一又再敲了敲门,敲门上比方才大了不少。
歌声仍在,依旧无人应声。
安唯一转头看一眼站在她身旁的阿孽,只见阿孽朝她微微点头,她才紧张地抬起手,慢慢推开了面前那扇并未闩上的门。
之前明明已经睡下的叶希此时正坐在倚窗而放的桌案后,桌案上放着一面铜镜,叶希就坐在铜镜前,右手拿着梳子正一下又一下梳着他的头发,深更半夜,他竟是在——
对镜梳妆!
不仅如此,他还一边梳一边唱着歌:“一张机,春雷一声动天地,天地不知谁梦泣。似梦非醒,一场美丽,红烛无人剔……”
他明明是男子,可此刻从他嘴里唱出的歌却是女人的声音!
安唯一将叶荞记在册子里的叶希的喜好及习惯记得清楚,叶荞并未记有叶希喜欢唱歌,更未记有他还能学出女人的歌喉。
“叶……大哥?”安唯一站在门边,抱紧着怀里的油纸伞,迟疑地唤了那正对镜梳妆的叶希一声。
叶希慢慢,慢慢地转过头来。
只见身为男子的他,唇上竟涂着口脂!赤红色的口脂!
仿佛他刚刚舔过血一般。
他看着安唯一,忽地微微一笑。
男子的样貌,女人的举止与神色。
琼州温暖,但这一刹那,安唯一觉得这雨夜冷得瘆人。
“当啷——”安唯一的手一抖一僵,手中的豆油灯砰然落地。
外边还下着绵绵细雨,此刻却忽地起了风,吹进屋里,吹熄了屋里的灯,也吹进了安唯一住的那屋,吹得那被她晾放在桌上的册子来来回回翻动。
风停下的那一刻,册子翻开到被墨迹晕开得只能看清三个字的那一页。
安唯一不知道那一页纸上叶荞本写着的是什么。
叶荞写的是:假若夜里听到阿希屋里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动静,切莫去看,切莫,切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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