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景沉默下来,抿唇不语。
余闲好像也知道自己小题大做过头了,轻咳两声,把剑从对方手里接走,重新插回鞘内:“对了,这剑沾了我的血……是不是意味着已经认主了?”
“差不多吧,”玄景说,“不过……”
“就它吧。”余闲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把剑在手里掂了掂,并随意往自己膝盖上一拂,被割破的衣服又完好如初。
这剑长约三尺三寸,剑身细窄,剑刃银亮如雪,剑柄与剑鞘却是偏红色的。鞘上有鎏金烫线,形成了某种规整的纹饰。
“先前我还不太理解,”玄景垂着眼,视线刚好落在剑上,“剑鞘上为什么要烫鱼鳞纹,现在我懂了。”
余闲眨眨眼,故意装傻充愣:“为什么?”
“师父一直没跟我透露此剑的来历,不过现在我猜出来了,”玄景一抬眼皮,“鲤仙留下的剑,没错吧?留给你的剑。”
余闲没搭腔。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玄景回手把门关上:“相传得道成仙者,窥天机,或可预见未来事——我并不意外,也不想多问什么,关于你们锦鲤一脉的传承,自然没道理跟我这个普通人讲。”
他说罢抬脚就走:“不早了,来吃饭吧。”
余闲没立刻跟上去,而是看着他的背影一歪头。
为什么总感觉这话……酸酸的?
他手指轻轻在剑上一点,一线金光自他指尖逸出,落在剑鞘的鱼鳞纹上,便瞬间没入,又波纹似的荡开。同时沉甸甸的剑突然变轻,剑身在他掌中收缩,化成了一条细细的金线。
他将其往头上一拈,金线便自动闪进他发带里去了。
余闲尾随玄景进了隔壁房间,正碰上玄阳来送晚饭,他瞄了一眼,顿时眉尾扬起:“怎么又是豆腐白菜?栖鹤观穷才吃豆腐白菜,你们跃锦观富得流油,怎么也是这?”
玄阳把饭菜在桌上放好,又摆了碗筷,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对不起啊,大师兄喜欢吃这些,所以……”
“不用理他,你去吧。”玄景把他打发走,拆开旁边放着的油纸包,对余闲说,“你不是自己给自己加餐了么,怎么还要为难我师弟?”
余闲哼哼两声在他对面坐下,手指一抬,本已凉了的鸡又重新变得热气腾腾:“那是买给你的。”
“我吃不了,一起吧。”
余闲恭敬不如从命,老实不客气地撕了一只鸡腿下来,边啃边含混不清地说:“为什么只吃豆腐白菜?你又不是和尚。”
“我胃不太好,太油腻的消化不了,”玄景倒也坦率,“可惜还没到辟谷的境界,否则我都不吃饭。”
余闲闻言一顿,垂眼看了看自己满手的油光:“唔……”
玄景:“不过偶尔吃一回也没事。”
余闲偷偷摸摸地打量着他,看到他用筷子尖一丝一丝地从鸡身上往下撕肉吃,深刻怀疑自己直接抱着鸡腿啃的行为是不是太粗鲁了。
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心道刚还说自己是条“精致的鱼鱼青年”,眼下跟玄景一对比……
好像是有点班门弄斧了。
玄景吃饭吃得极慢,每一口都得充分咀嚼,不嚼个百八十下不肯往肚子里咽。余闲只感觉自己整条鱼都不太好——太难受了,好想把盘子直接扣到他脸上去。
可忽然间他又想起了那天在栖鹤观,丹清小姑娘跟他说过的话,她说顾怀清自从被剑气入体,无法继续修行不说,“连饭都吃不好”。
现在想来,顾怀清吃不好饭可能是跟玄景一样,为“逆气”所扰,搅乱经脉,使身体无法像常人一样运转。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也太……
余闲眉心微微蹙起,忽然觉得他最爱的这一家烧鸡也索然无味起来,把鸡骨头一丢,神色一敛,开始言归正传:“你房间里的符纸是我给你撕的,我看你好像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不是不在意,是在意了也没用,”玄景并没抬眼,继续从烧鸡上撕肉吃,“而且这三年中我基本已可以约束好自己,符纸的意义已经不大——只要你负责把窗纸给我重新糊好就行。”
余闲没理会他最后一句,继续问:“既然你能约束,就不能直接把那玩意弄出去?”
玄景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要是能的话,我何至于此?”
“那三年前你伤顾怀清的时候为什么就能了?”
“你也说了是‘伤’,”玄景放下筷子,抬起眼,“此物擅‘伤’,擅‘放’,若非触及到其他活人,不会离我之体。我好不容易才约束好它,做到了‘收’,你却又让我‘放’,岂不是前功尽弃吗?”
余闲只感觉此人不可理喻:“既然触活人才走,那你就找个快死的,找个罪犯,罪大恶极该凌迟处死那种。”
“唔……”玄景一皱眉,“我刚刚可能说得不太准确——应该是‘若非触及与我相似的活人’,不会离我之体。”
余闲:“……”
怎么着,还带自动识别功能的?
“顾怀清与我同为修道之人,又同为龙门派弟子,差不多达到了这个‘相似’,所以才会出现那种情况。”玄景打开手边一个小瓦罐,从里面盛出两勺汤,“我习剑之时,真气自然流动到剑上化作剑气,此物也随之游走。当它离开我身体的时候我是控制不了它的,收不得,也放不得。所以我后来换了一把剑,以藏锋铁铸造,使剑气不聚敛,不给它作祟的机会。”
余闲接不上话,只好手掌一翻,又把那缕黑气供出来:“那它又为什么落到了我手里?”
“这我不太清楚,”玄景看着对方掌心里的东西,面色倒平静得很,没表现出厌恶,也没表现出愤怒,“可能是它在顾怀清那里待了三年,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说着试探性地伸手去碰,谁料还隔着老远,原本安静的一线黑气突然剧烈抖动起来,脱离了余闲的手心,倏一下朝他飞去。
余闲猝不及防,再想去抓的时候已经晚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黑气没入玄景指尖,不见了。
玄景:“……”
余闲:“……”
余闲瞠目结舌,心说这玩意都出来三年了,居然还能认主呢?
两人面面相觑,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半晌以后余闲咳嗽一声:“那什么……对不起啊,我……”
“无妨,”玄景情绪还是没什么波动,自顾自地抿了口汤,“不用在意。”
余闲:“……”
两人艰难地吃完了这顿饭,玄景招呼小师弟来收走碗筷,自己则往床榻上盘膝而坐,同时对余闲道:“去把窗纸糊好。”
余闲撇了撇嘴,刚想说一点窗纸而已看你小心眼的,可转念一想今天那些流言蜚语是怎么回事……还是乖乖走到窗前,抬手一扫,整扇窗户又完好如新。
玄景又说:“你过来。”
余闲不明所以,重新回到他面前,就见他从枕下拿出一本颇有年代感的书:“我这有一本剑谱,里面记载了你想学的御剑之术,相信以你的悟性,参上几天就能学有所成。”
他没等对方接话,继续说:“如果你不愿意学,也还有一种方法——我可以将我所学直接传授给你,你只需花上一晚的时间将其融会贯通,便可御剑术大成。”
余闲闻言眼前一亮,不假思索地答道:“好啊。”
有简单省力的办法,谁要去用那个麻烦的。
玄景点点头:“跪下。”
“……哈?”
玄景面不改色:“徒弟接受师父传承,须跪地以受,这是我龙门派门规。而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跪一跪你也不亏的。”
余闲:“……”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他狐疑地看了眼玄景——余某鱼虽然已经三百岁“高龄”,可实际上对人间的事知道得并不算多,关于什么师徒礼数就更不了解了,因此总感觉玄景在骗他。
可看他这一脸坦然的样子,又不太像在说谎……
于是余闲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乖顺地一撩衣袍下摆,在他面前跪下来,就感觉对方伸出手,轻轻覆上他的头顶。
“御剑之术,在于‘心’,心静则剑从,心稳则剑不坠。御剑时不要把注意力放在脚下,须得‘向前看’——你心有多宽,天地就有多大;心境有多广,剑道就能走多远。”玄景定定地看着他的发顶,眼中似闪着某种难以逼视的光芒,“剑之一道,从来不在剑本身。”
余闲想要抬头,可不知怎么,脖子好像僵住了似的,死活也动弹不得。他便听到那个声音继续在头顶说:“我知道你不习剑,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普天之下所有‘道’皆殊途同归。”
“而道之化境,乃大道……无术。”
余闲只觉似有什么东西自对方掌心压入自己脑海,那种感觉非常奇妙,像是三百年前飞升的鲤仙将他从锦江捞出来时,赐予他传承的感觉。
他的视线投在近处,思绪却一下子便被拉远了——他还依稀记得那位前辈超脱尘俗的身影,虽然三百年过去,早已记不清他的面容了,但他说过的话还如耳语般在轻轻呢喃:
“吾赐汝名‘嘉澍’,嘉澍者,甘霖也。愿汝此生……堪当世间一场好雨。”
余嘉澍……
余闲一阵恍惚,忽觉百会处一阵刺痛,被强行拉回了魂。无数信息不由分说地往他脑子里扎,一页页翻过去,似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卷。
他艰难地接收下这些信息,略一回顾,发现这些东西乍一看似乎诘屈聱牙,可若细细品来……
余闲满脸震惊地抬起头:“这是什么?这不止有御剑术,这是……整部剑谱?!玄景你干什么!”
玄景慢慢收回手掌,不知是不是给别人传承剑谱非常耗费精力,他竟微微有些手抖。随即他吐出一口气:“你激动什么,我给你的剑谱虽然是部上乘功法,但因为修炼条件苛刻,目前整个龙门派上下没人能练得出来。如果你完全练成了,那就是你的本事。”
余闲:“……”
哦,合着是别人不要的。
白高兴了一场。
他忍不住赏了玄景一个白眼,并“嘁”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那师父您歇着,我出去参悟参悟这御剑术。”
“去吧。”
余闲扭头就走,并没有留意到在他离开房间之后玄景突然眉心一拧,无声地抬手捂住了嘴。
他一声不吭,体内却早已翻江倒海,忙掐诀运气,待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时候,额头已满是冷汗。
玄景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肩背一松结束了打坐状态,随后走到门口向外张望。
余闲到底是条修为极高的锦鲤,又有锦鲤命,学什么是什么,办什么成什么。这才两刻钟的功夫,他已经把剑谱里有关“御剑”的篇章摘出来,在脑子里认认真真过了三遍。
对于他来说,凡事皆以“三”为上限,超过再学不会,他便没耐性了。这会儿他从发带上抽出金丝,化作名为“甘霖”的剑,心中默念剑诀,剑自动出鞘,晃晃悠悠悬停在了空中。
他将剑控制在一个合适的高度,随即深吸一口气,轻轻一跃,平稳地落在了剑面上。
那把剑好像跟他心灵相通似的,无需太过复杂的指示,只心念一动间便能自觉跟着他的想法走。
有了这剑,他便仿佛如鱼得水,之前心心念念的御空而行,居然就因这一本剑谱,在一夜之间突然达到了。
余闲踩着剑停在空中,俯瞰整个跃锦观,一时有点感慨万千。他托着下巴歪了一下头,初上的华月将月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身上,照出他脚下银亮的剑,以及衣袍上金线穿就的流畅曲线。
他在天上待了一会儿,突然不羡慕栖鹤观了——跃锦观挺好,有钱有香火,有地方住,有师父教,还有免费的剑谱拿。
傻子才往外跑。
余闲唇角一勾,低头时刚好看到站在门口的玄景,遂不紧不慢地御剑飞到他面前,像条求偶的鱼似的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得意洋洋地说:“师父,看我厉害吗?”
玄景微笑点头,由衷替他高兴,也由衷替自己高兴:“厉害,恭喜你御剑术已成——可以顺利出师了。”
余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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