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月迎客的商铺本就不多几乎不可能有生意的乐器铺子更是鲜有开张。
而这听弦坊却似与旁家不同。
窗明几净熏香袅袅。
在前堂里待客的是个穿着藏青色贡缎长袍束着冠发的男子十指纤长眉目如画。
他正在给一张琴调音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舒心浅笑仿佛这尘世都与他无关唯丝竹堪与他共鉴天地同赏朝夕。
“这便是先生输给我的琴么?”
缓步上前朱尧媛微笑着在距离男子五步远的位置站定尚余三分稚气的嗓音让人有一种心都被猫儿抓挠的酥痒。
听到朱尧媛问话男子微微一滞。
抬头看到来人是她才颇有些尴尬的红了耳垂微笑着站起身来。
“不知公主到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男子自琴案旁移出后退半步态度恭谨的对朱尧媛行礼。
“先生不必拘礼。”
朱尧媛平移一步没有受男子的礼脸上的微笑却是比寻常时候有了几分不同。
“输赢乃兵家常事。”
“尧媛能赢也是凭了七分运气和先生的三分轻敌。”
说罢朱尧媛缓步上前绕过男子身边伸出右手轻轻的抚了下琴弦。
声若滚珠。
清似醴泉。
便是与他父皇赠她母妃李氏的那张相比也毫不逊色。
“此琴可有名字?”
朱尧媛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指附上了没有一丝雕饰的琴身。
它很干净。
或者说纯粹。
纯粹的容不下任何琴弦之外的东西在它身上落下痕迹一如传说中的名琴“望月”。
“听弦。”
男子的肩膀稍稍颤抖了一下。
许久才慢慢的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琴名与铺名相同。
这意味着此琴是这家店铺里的镇店之宝纵是店铺关张亦不会售卖。
“琴如其名。”
朱尧媛显然知道这惯例。
她稍稍迟疑了一下将手收回衣袖转身看向了男子略有些单薄的背影。
“过奖。”
男子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些许哽咽。
若非朱尧媛还在他定会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的琴。
自他出生就伴他左右的琴竟是竟是要因他的一时糊涂易手旁人他……
“先生可愿再与尧媛赌一局输赢?”
朱尧媛很喜欢这张琴。
但比起这张琴她更喜欢看到这位好看的先生颔首浅笑。
所以她打算割爱。
不确切的说是打算把笑容还给这位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子。
“以何为注?”
“如何定输赢?”
男子不曾转身自无法看到朱尧媛的神色举止。
他轻轻的抿了下唇瓣强忍抑郁的跟朱尧媛问道。
每个人都当为自己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
他自不例外。
如今他眼见就要与自己的琴离别许今生都不能复见……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再听一次它的声音……
反正没了它他便等于是一无所有纵是输又能再失去什么呢?
“以琴和先生为注。”
“赢此琴归先生所有输先生归尧媛所有如何?”
最后看了一眼架子上的琴朱尧媛缓步上前跟背对着她的男子详述了“赌局”的筹码。
“我们赌《凤求凰》。”
朱尧媛是个善于观察的人。
从男子的背影便已知晓自己的“提议”得到了认可。
“以听弦奏。”
“先生先来。”
“如何?”
说罢朱尧媛缓步走到了香炉旁边打开腰间荷包从里面摸出了一块儿上好的崖香投了进去。
男子没有说话。
但他的动作却证明了一切。
琴声起。
香烟绕。
一曲终了朱尧媛投进香炉里的那块崖香也刚好烧尽只余一撮儿浅灰。
“先生不曾爱人。”
“自不知求一人白首是何等不易盼一人回眸是何等煎熬。”
“尧媛技艺粗陋虽曾有幸听人弹过此曲却无能模仿。”
朱尧媛的母妃李氏极擅音律。
她自幼跟李氏研习琴艺技艺又怎会粗陋?
但她无意求胜或者说是不忍“横刀夺爱”。
“此局尧媛认输。”
“琴是先生的了。”
干脆的认输之后朱尧媛缓步走到了前堂里的另一张琴旁边浅笑着在琴凳上坐了下来。
她突然想弹琴了。
弹这首她早已背熟了琴谱却总也弹不好的《凤求凰》给这个给这个她连名字都不知晓的男子听。
琴声缥缈宛若凤鸟落于梧桐。
期盼。
求索。
寂寞。
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把《凤求凰》弹得这么好这么贴近她母妃李氏的技艺。
但她终究没有任性的把一曲弹完。
铮——
弹至中途的乐曲突似裂帛一声戛然而止。
朱尧媛微笑着站起身顺手将那张摆在她面前琴架上的琴抱了起来然后自腰间荷包里摸出了翎钧刚给她的那张价值千两的银票放到了已经空置的琴架上。
“这张琴尧媛抱走了。”
“多出来的银子且存先生这里待将来需要添置琴弦码柱了先生自其中扣除便好。”
男子没有阻止朱尧媛离开。
他唇瓣紧抿于琴凳上缓缓起身。
许久。
久的朱尧媛已抱着琴行至店铺门口他才唇瓣微启低声跟她说了一句。
“万炜字敬初。”
朱尧媛抬起的右脚于半空里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便似什么都未听闻般的走出了商铺。
她听见了。
敬初。
但她不能回答亦不该回答。
那个已经尾随了她一路的“敌人”来了。
只等着她孤身一人便欲上前搭话套取三皇子府消息的“敌人”。
她不能为图一时之快将这宛自画中走出全无势力傍身的男子拖入深渊。
她母妃李氏曾多次告诫她。
生于皇家的女子是没有“自己”的。
美貌。
学识。
礼仪。
佳名。
她们自出生开始就已拥有的一切都会在将来成为助父兄安稳社稷江山的筹码。
纵是遇上心悦之人也万不可诉之于口。
倘对方非社稷可依之人更是该挥刀斩麻速与其断绝往来。
否则轻则累对方成自己软肋遭人胁迫重则害对方死无葬身之地宗族尽毁。
帝王永不会对无用之人吐哺扫榻亦不会允无用之人浪费自己手中棋子。
古来如是。
相濡以沫终不及相忘于江湖。
她不知自己对这万炜到底是何种心思。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不希望这个名唤敬初的男子遭自己牵连拖累或因自己殒命。
“瑞安公主?”
“好巧!”
来人是个身材中等的少年演技拙劣的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特意赶来与朱尧媛“偶遇”的。
听声音就知来人是谁。
唇瓣紧抿朱尧媛瞬间入戏的后退了半步仿佛是被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吓了一跳。
站稳朱尧媛颇有些紧张的低头看向了自己怀里的琴。
细细的检查了一遍在“确认”自己的琴没受损伤之后她才颇有些不悦的抬起头看向了距自己约有三步远佯装是与自己“偶遇”的黔国公府嫡子沐德丰。
“沐少爷怎神出鬼没的!”
“若是摔坏了兄长新给我买的琴沐少爷可能替尧媛遭责备!”
朱尧媛佯装愠怒的给了沐德丰一记白眼像是对他的鲁莽很是厌烦。
“吓到公主是德丰不对。”
“不过是一张琴公主若是喜欢德丰帮你把这铺子买下来可好?”
今晨沐睿收到了翎钧使人单独送去的请柬这让整个黔国公府后院都陷入了无止境的窃窃私语。
几日前三皇子府的侍卫跑到黔国公府给沐睿送信已使一些人对他这个次子少了许多殷勤他费尽心思花了不少银子才与那些老家伙们恢复了亲密。
不曾想府里的闲言碎语还未平息彻底就又来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或者说不敢再等下去了。
沐睿是嫡长子本就比他多了承爵便利。
这些年若不是他父亲竭力扶持他打压沐睿他哪可能有与之相较之力!
必须与三皇子结交。
至少要比沐睿更得三皇子青眼。
不惜代价。
“呵沐少爷好大的口气!”
朱尧媛已经知道翎钧单独给沐睿送了请柬的事儿此时与沐德丰应酬自然明白该对他使什么态度。
“沐少爷莫不是觉得我兄长买不起一间铺子?”
低头小心翼翼的摸了摸自己怀里的琴朱尧媛毫不客气的把翎钧搬了出来镇场面“还是说沐少爷觉得自己比我兄长金贵买的东西能更讨尧媛喜欢?”
“不!”
“怎么会!”
“瑞安公主冤枉冤枉德丰了!”
沐德丰本就是来跟朱尧媛套近乎打算藉此与翎钧交好的怎可能答应因自己言辞不当而落人话柄这种事儿?
忙不迭的告饶致歉生怕说的慢了惹了朱尧媛误会。
“德丰是觉得觉得……”
“姓沐的离我妹妹远点!”
街角突然传来了朱翎戮的怒吼。
他不及沐德丰年长。
但他是皇子而且还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所以纵是这般毫不客气的跟沐德丰说话也压根儿没人会觉得奇怪。
至少沐德丰不敢。
武技尚未练出成果的朱翎戮做不到翎钧那样飞身而至。
所以待他掐着佩剑用两条小短腿儿奔到朱尧媛身边儿的时候沐德丰早已“听话”的后退了数步站在了离朱尧媛“远点”的地方。
“四殿下。”
沐德丰强忍着笑意把自己的目光落到了朱翎戮还沾着几块点心渣儿的脸上态度恭敬的对他行了一礼。
“德丰奉父亲之名视察府中产业情景幸遇瑞安公主。”
“便上前来与公主问个安好并无骚扰之意。”
沐德丰本以为朱翎戮会因为贪玩在隔壁街上多呆些时候给他足够时间与朱尧媛攀谈。
不曾想他竟是只买了几包点心就随侍卫一起回来了撞了自己个措手不及。
然事已至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将自己的“失礼”之嫌洗净至于……
与翎钧结交的事儿只能再另寻其他法子了!
“男女授受不亲!”
“媛儿还是个孩子不懂事你个成年人也不懂么!”
朱翎戮只是贪玩并不蠢笨不然也不会在皇宫里“作恶多端”至今一次都未被揪到“罪证”。
毫不客气的给了沐德丰一个白眼儿朱翎戮便把目光转向了被他挡在背后的朱尧媛。
“他有没有欺负你媛儿?”
“跟你说了多少次在铺子里等我回来你怎这么不听话呢!”
“没没有。”
“只是他突然出声儿险吓得我把兄长新买给我的琴摔了。”
哭是所有生活在后宫里的孩子们最基本的技能。
朱尧媛眨了眨眼睛连一个呼吸都不到的工夫就红了眼珠子紧接着眼泪就满了眼眶。
她嘴上说着不曾被沐德丰欺负但眼泪却远比言语更有“说服力”。
“姓沐的!”
朱翎戮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恼怒。
下一刻他便把佩剑拔了出来毫不客气的指向了沐德丰的胸口。
“敢惹我妹妹哭!”
“瞧我把你捅个透心儿凉!”
若这剑是在翎钧手里他又是当真想取沐德丰性命的话此时沐德丰定已是个死人。
但朱翎戮这学艺不精的却显然没这个本事。
一番追打几次刺偏直累的朱翎戮气喘吁吁沐德丰也伤到半点儿皮肉。
只是事情莫名其妙的走到了如今地步却让沐德丰头疼至极。
他是来示好的。
可这这怎么怎么……
“哥哥哥哥不要胡闹。”
“这里可是可是大街上若是若是伤了寻常人回了宫里你又该遭母妃责罚了。”
朱尧媛的劝阻像是慢了半拍未来得及阻止朱翎戮动手却又分明恰当有效的在朱翎戮累倦了没力气继续追打沐德丰的时候响起。
“再让我瞧见你离我妹妹十步以内当心我使人打断你的腿!”
朱翎戮就坡下驴的冷哼一声又威胁了沐德丰一句便就此作罢拉着朱尧媛的衣角同她一起上了马车气鼓鼓的跟负责驾车的三皇子侍卫“斥”道“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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