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天不似北方般寒风刺骨。
但这种独属于江南的湿冷却让所有生活在这里的人尝尽了苦头尤其是那些家境贫寒需要靠出卖力气过活的寻常百姓。
李二刀是个铁匠。
年轻时也曾有过自己的铺面日子虽说不上富足却也不难维持。
奈何二十年前荆江溃坝连他居住的村子在内十几个村子都成了汪洋他的妻儿也于那时失了音信。
为了寻找妻儿他开始了漫长的跋涉。
走到一个地方钱花光了就停下来找个铁匠铺子做事待盘缠存够就又继续上路。
很多人劝他别找了这么多年过去纵是那两人还健在怕也早物是人非倒不如趁着年轻找个铁匠铺稳妥做事待存够了钱再娶个续弦。
他只是憨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待盘缠存够就会跟掌柜辞行。
今天是李二刀准备出发的日子。
虽然正直年节鲜有人愿意在外奔波但用他的话说妻儿不在身边漂在哪里不是个漂呢?
临行前李二刀特意到良医坊告辞并带来了他自良医坊接的最后一批订单五十副螺纹蹄铁。
“孙嫂夫人在么?”
李二刀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挑在肩上的蹄铁笑着跟正在门口粥棚里忙活的孙姓婆子打了个招呼。
“唉李师傅?”
“这大过年的你打扮成这样是要去哪里啊?”
良医坊中马匹众多对蹄铁的消耗自然不是小数。
这孙姓婆子常被派去铁匠铺订购蹄铁一来二去就跟这李二刀熟识了。
“我盘缠够了准备今天出发。”
对自己的过往李二刀从不避讳。
听姜姓婆子跟自己问起去处只憨厚的笑了笑就毫不遮掩的说了出来。
“蒙夫人妙手我腿上的旧伤今冬就发作了一回。”
“眼见着就准备走了下回再来也不知什么时候。”
“这不正赶着年节时候铺子里没啥生意我就偷着闲捡了点儿边角废料给小少爷做了几个玩物。”
李二刀是个老实人。
一不会昧掌柜材料供自己使用二不会撒谎夸大把本不值钱的玩意儿说得天花乱坠讨别人感激但他手艺不差连燕京也没几人会打造的螺纹蹄铁也能只凭一个废蹄铁做样子仿制的一模一样。
说罢李二刀把手伸进了挂在肩上的搭子从里面摸出了几个仔细打磨过的铁制小鸟儿递到了姜姓婆子面前。
“这玩意儿可真是精巧!”
“李师傅稍等我这就去禀告夫人!”
小镇很小。
若不是近些年常有马贩子跑来采购马驹许多生活在这里的人一辈子都未必会与外人打交道更别说见识这种精巧又不实用只能用来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孙姓婆子接了李二刀递来的铁制小鸟儿眉开眼笑的跑进了院子。
近些日子她家小少爷总喜欢抓拿东西可他年纪小手没多少力气往往刚把东西抓起来就滑脱落地。
为此家里的杯盘碗碟补了一批又一批。
她家夫人大方从不因为这事儿责备小少爷瞧得她这个当下人的都觉得心疼。
若是早有这么几个不怕摔的小玩意儿……
见孙姓婆子进去禀报了李二刀便索性在粥棚里坐了下来跟掌灶的厨娘要了一碗饺子。
他需要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镇子。
这该是他在这镇子上吃的最后一顿饺子了。
这饺子的味儿很好总让他想起许多年前他妻儿尚在身边时一家人围坐在桌边一边吃晚饭一边闲话家常时的温暖。
想到这里李二刀的眼圈便红了。
他今年四十有三二十年说是半辈子也不为过。
他不知道他还能找多久。
或许到某一天他再也拿不动铁锤再也没人愿意雇他他就不得不停下了。
如果真到了那天他会回老家去在老宅子的旧址上盖上两间草房用余生等她。
她不来他就等到死。
“等我燕娘。”
李二刀呢喃一句抬起手用力的揉了揉双颊为自己鼓劲儿。
这些年他一路行来打听到不少燕娘的消息他知道她没死他们的儿子也还好好活着他坚信只要他不放弃一定会感动老天爷把妻儿还他。
一碗饺子端上李二刀未及吃完姜姓婆子便一路小跑的从院子里出来了。
“李师傅你媳妇儿是不是叫燕娘?”
疾跑让孙姓婆子略有些气喘。
她站在李二刀面前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按住了桌子的台面。
她听过李二刀的故事对他这个重情义的男人也算是颇有几分敬重。
如果力所能及她是不介意帮他一把的。
“你你听说过燕娘下落?!”
李二刀鲜少在寻人时告诉别人他妻儿的名字一来是避免给同名的人带来困扰二来也是为了能更好的保护他妻儿的名声儿。
都道是灾年无贞洁。
有些事他早已想明白了。
若有朝一日他找到燕娘燕娘因生活所迫改嫁了旁人他也断不会与她为难。
她愿跟他走他就带她走不惜一切代价。
她不愿他就自己走绝不打扰她过平静日子。
“刚才我把你做的那几个玩意儿送去给我家夫人看。”
“雪少爷说他曾在他家厨娘那里见过跟这差不多的小玩意儿。”
“那厨娘名唤燕娘带着儿子在沈家做了许多年工了做的一手好面食。”
孙姓婆子一边说着一边跟在旁边忙活的厨娘要了一碗饺子汤解渴。
“她她她现在还在还在沈家做工么?”
因为激动李二刀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这些小玩意儿他曾在无聊时候给儿子做过几个。
而且而且那女人也叫燕娘也一个人带着儿子也也做得一手好面食!
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个在沈家做事名唤燕娘的女人就是他娘子无疑。
只是“近乡情更怯”他不敢确定已经在大户人家做了许多年事的他的娘子此时还需不需要他了……
“听雪少爷说她一直在做白工只求两人的吃喝住用。”
“但每回有沈家商队要出发了她都会去跟人家求让人家帮忙打听一个绰号叫‘碎九刀’的铁匠。”
“后来她儿子大了就跟着商队走商现在也算是个小管事了。”
孙姓婆子的话让李二刀僵在了原地。
二十多年前他初开铁匠铺的时候曾倾尽所能为一个官家人打造了一柄长刀那长刀锋利坚韧那官家人试刀时一刀砍碎了九把寻常长刀他也因此得了个“碎九刀”的绰号。
这绰号自他于那次水灾中没能砍断拴马桩没能救下燕娘和儿子之后就再也没用过了。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找他。
早知……
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了!
老天爷你老人家终于开眼了!
……
擦干眼泪整理好衣裳李二刀拘谨的跟着孙姓婆子进了良医坊后院。
这家夫人是个远近闻名的女大夫医术高绝且从不嫌贫爱富。
她为男人诊脉会使人用几根丝线缠住那人的手腕听去过燕京的商贾说那叫悬丝诊脉是一门御医都未必会的绝技。
他从不敢与这家夫人对视一来怕唐突了人家给一些多事的人落下话柄二来这家夫人着实长得好看他怕自己对人家生了爱慕之心对不起他家燕娘。
“李二刀见过夫人见过各位爷。”
李二刀弯腰行礼目光自进了后院之后就再也没离开过自己脚面。
他只知道在场的这些人里有一位是这家的男主人但到底哪位是他却并不清楚。
为了不徒生尴尬便干脆用了笼统的称呼。
“你是‘碎九刀’?”
二十多年前“碎九刀”这个绰号说是剑器界的传说都不为过。
即便到了现在剑柄上落款有“碎九刀”的兵器都在被许多官宦人家视为珍宝。
翎钧无缘见识“碎九刀”本人但他最趁手的兵器却是一把落了“碎九刀”款的细剑。
“正是小人。”
李二刀不知道跟自己问话的是不是孙姓婆子说的那位被称为“雪少爷”的人。
但在他想来纵然这人不是那位“雪少爷”在场的这些人里总有一位是总能听到他回答的才是。
“这把剑是你做的么?”
将一把剑柄上刻了“碎九刀”的仿制长剑递到李二刀面前翎钧打算考一考这个自称“碎九刀”的人。
在他想来一位声名远播的制器大师就算不是一个“人精”也总不可能是这么一个拘谨里带着三分傻气的人才是虽然他打制的蹄铁确实耐用但……蹄铁和制器难度终究还是犹如云泥的……
李二刀一声不吭的自翎钧手里接过了那把仿制长剑闭上眼往剑柄上不紧不慢的摸了三遍。
“不是。”
“这是仿制的。”
“成器至多三年。”
“我已经有二十年不曾打制兵器了。”
李二刀回答的斩钉截铁。
语气里带着抑郁和愤怒。
此时的他仿佛与之前那个说话都不敢抬头的拘谨小人物判若两人。
“这把呢?”
对这把仿制剑翎钧是很清楚渊源的。
见李二刀竟是把成剑年份都说的毫无差错顿时便对他有了兴趣。
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递到了他的面前。
接剑。
李二刀突然滞愣了一下。
继而便抬起头看向了站在他面前的翎钧。
少顷双膝跪地对他行了一个拜礼。
“草民唐突殿下恕罪。”
“你怎知我身份?”
李二刀的反应让翎钧懵了一下。
上前半步眉头紧拧的把李二刀从地上扶了起来。
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把剑就已是他的佩剑了他一直以为这把剑是姜老将军送他的但现在看来或许……
“二十多年前当今陛下亲往江南督查盐务。”
“彼时小人刚得了‘碎九刀’这绰号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提起隆庆皇帝李二刀脸上的肌肉稍稍抽搐了一下像是对那段过往颇有些不愿提及。
“陛下责小人为其铸剑。”
“小人觉得他身形纤细定是个会令良器蒙尘的纨绔便开出三千两银子的天价想令其自愧退却。”
“却不料次日他竟真带来了足额的银票还跟小人细细交待定要将这把剑铸好他打算将这把剑留以传家。”
“事后小人听说陛下为了凑足银子贱卖了先皇赐他的良驹还因此挨了鞭笞之刑。”
说到这里李二刀稍稍停顿了一下抿了下唇瓣。
“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沉默半晌见翎钧没有要挪动的意思李二刀犹豫了一下末了终缓缓的吐了口气上前半步低头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下镶嵌在剑柄上一块翡翠。
嗡——
剑未出鞘却突然响了一下。
紧接着剑柄尾端弹开露出了一方翎钧从未发现的暗格暗格里有一张仔细折叠的泛黄字条。
“这暗格便是这柄剑不假的最好证据。”
“‘碎九刀’之号果然名不虚传。”
翎钧笑着称赞了一句佯装未见暗格里的字条笑着把剑柄上那弹起的尾端按了回去。
虽然他很想立刻知道那张泛黄字条上到底写了什么但于荆棘中砥行多年的他更清楚好奇害死九命猫的道理。
有些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待这些“外人”都不在了他与他家娘子猫在房间里慢慢拆解查看便好反正他们两人间又不需要有什么保留更没必要存在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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