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从未想过他还能再次睁开眼睛。
他愣怔了片刻。陌生的昏暗让他一时不知身处何等幻境还是一些压低的说话声将他拉回这个真实的、还未完结的寒冷冬日。
那分明是十五的声音。
“你再想想办法?”十五显然有些彷徨无计。他猜——他是与初九说话。外人面前他不会如此。
“他中毒这么久能保住这条命已是难得。”竟是沈凤鸣的声音“若运气好——假以时日上臂还有希望活动但这只手——恕我直言已是废了。”
沉寂。十五一时没有出声。
三十试着动了动。果然整条左臂都毫无知觉。是吗。他心中竟不觉苦痛唯有自嘲。
他料得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可他本以为不必再面对。他在去找曲重生的路上极力将毒性封压于手掌之中——所谓“极力”是用上了全部的内力一分后路都不曾留下。这等强压的后果是终于毒发之时便极猛烈。他没有想过十五竟会带自己寻到沈凤鸣——十五定是意识到了毒性之殊封住了他手臂血流才与他争得了解毒之机可如此一来他左臂自肩以下必然是已坏死——沈凤鸣说得没错中毒这么久能留下命早是难得如何还能指望保住这条手臂?
沉寂之中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摔落的声音。他听见沈凤鸣随即冷嗤:“你摔什么东西?我应允你让他活他死不了。倒是你们——君超到现在还没醒我怎么相信他会没事?”
十五不语仿佛没有听见。
“我问你话!”沈凤鸣显然不耐。
“他……也一样。”十五好像有点失神“耽搁太久了……失血也太多。不过他这么年轻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应该’?你方才明明说……”
“你也不必冲我发火。”十五听上去并不想争吵“你明知……我们也尽力了就像——我知晓你也尽力了。”
沈凤鸣默然隔了许久他方道:“你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三十对刺杀半点不知情——你最好是能自圆其说。”
“先等哥醒再说吧。”十五语气低落。
“好容你先想想这事该怎么圆?”沈凤鸣冷笑。
十五却也没反驳仿佛他对沈凤鸣这般挑衅并不在意。不过沈凤鸣如此态度他沉默了一会儿亦只能开口。
“东水盟要我们杀夏琛这事好几天前哥就知会我们了。也不光是夏琛——不止他一个。”
“那你又说三十不知情?”
“当时哥给我们细细谋划人也一一安排了但是夏琛——他说他亲自来我们就没管。后来其他人都按计划完成了夏琛却还没动我们问过一句哥说——在等时机。我们也就没多嘴了。今天我们好几个人都在花市上我也在。午间你们走掉之后曲重生突然找到我说情况有变要我立时追出去对夏琛动手。”
“你想说今日是曲重生命令你杀夏琛——而你没问过三十的意思就一个人赶来动手了。”沈凤鸣似乎并不十分相信。“你们既然这么精于谋划三十等了这么久的‘时机’你又怎可能偏偏于此事——这般随意?”
十五没有分辩:“以往这等变化也不是没有但确实——曲重生必是只能与哥说哥再亲口叮嘱我就算这次因这武林大会同他照过了朝面也是哥与我们下令不曾似这般与他打过交道。我当时问怎么是他来寻我他说因为我哥另有要事脱不开身可夏琛眼看要离开建康再不动手便来不及只能托他。我那时在花市已兜了一圈是没见着哥——我不知他来找你了。我想他今日在大会上身份要紧一时也换不出来确实不好走开。那个情形之下我实无理由拒绝曲重生。一来我知道哥带着我们本就一直替他做事二来杀夏琛是早就在计划之中的并不算凭空出现的新任务哥只说等时机从没说这事不干了况这事除了我旁人只怕独力也做不了既然曲重生找到了我总应是哥交待他的三来——也不怕告诉你花市里头你们几个座位那附近安排的花架隔断原本就设有‘繁花阵’的机关以备变数夏琛既逆了东水盟的意若不走原也是要死。换作任何人都不会觉得曲重生这命令有任何不对。”
“若要这么说——那确实没什么不对。”沈凤鸣冷笑“你这话丝毫无法证明你哥对此不知情——曲重生也许真没骗你——这说不定真是你哥的意思。”
十五苦笑“直到我得手之前我确实以为这就是哥的意思。”
“也就是你后来发现不是?”
“我在夏琛的外袍上看见哥留下过记号。”十五道“哥在他前襟上留了我们食月一个特殊的标记——意思相当于——‘这人不碰’。以前情况有变又来不及提前知会时哥用过这个记号。我当时才觉得不对可——我看到得太晚了。我已经出手了。你也是做这个行当的该晓得我们这种人讲究一招致命出手很重。杀招已经出去根本收不回来。若不是出来个程方愈挡了一挡我都来不及偏开要害。就算这样我也知道那一枪的分量——那杆枪原本是要带走的我怕拔出来人当时就死了所以只能留在那里。”
“你说三十用记号……”沈凤鸣道“左右现在君超衣衫都浸透了血什么也看不出来——你不如再想想别的办法说服我。”
十五哑然语塞良久方道:“那我没别的办法。事实便是如此。”忽又道:“你也不想想若非如我所说夏琛怎么还能有命——我不惜当街出手却又留他活命是为了白白惹麻烦不成?”
沈凤鸣似乎真想了一想方道:“我姑且认为你说的是真话——可三十于此事上如此犹豫不决未免也太不像他吧?如果不想你们动君超他有大把时间可以明说何必弄得如此——我虽然与他不算深识不过以你们食月历来行事所见这绝不应是他的为人。”
“所以我想等哥醒。”十五道“我也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哑了:“可我也不知还应不应问——我哥他……他从来最忍不得半点瑕玷他若醒来发现自己废了一条手臂我不知……我不知他会怎样……”
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叫人不忍沈凤鸣一时没有再出声追问。一直不曾吭声的程方愈此时终觅空道:“你还打算赶回临安么?”
听到此时的三十陡意识到这个冷嗖嗖的地方竟不止十五与沈凤鸣。大约是身体的无力令得感官尽数已钝他甚至无力为此感到无力。程方愈这个问题似乎令得沈凤鸣为难非常后者并未立时回答只反问:“你准备走了?”
程方愈不紧不慢道:“你如是担心君黎就先赶回去我留下照看君超。”
“不是急着要回去看看青龙谷是何情形了?”沈凤鸣的口气听起来有点意外又有点嘲讽。
“谷中不论是何情形我纵然赶回去又能如何。”程方愈苦笑着“倒是你早一刻回去或便能早一刻帮上君黎的忙。他那里——应该确实需要你。”
沈凤鸣没有说话。三十不知道此刻的他在思考些什么。他并不知道沈凤鸣与夏琛、沈凤鸣与夏琰究竟何者交情更深——他不知他对他们的生死到底作何感想。只是他恍惚之中记起在食肆中将夏琰未死的消息告诉他时从他眼中见到过一线遮掩不住的光亮——与他原本以为的并不尽相同。
他觉得沈凤鸣理应会选择赶回临安。
堂外此时清晰传来一串急促快步之声。沈凤鸣骤然起身:“你去棺后面。”轻微的衣袂翻动声——是十五闪身过来。
三十再次迟缓地意识到——自己此际正是躺在沈凤鸣口中的‘棺’里。这具棺当然是为夏琛准备的——但现在夏琛还未入棺自己——或许是不想被人看见之故——却藏身其中。棺身很宽很高没有棺盖也足以遮住三四个人的身形——十五一掠而至矮身避于棺后他于这一闪间瞥见十五的衣袂鼻中忽有些发酸。
“十五。”他低声叫他。
十五吃了一惊“哥?”他忍不住探了头起来面上藏不住喜色“你醒了?”
那面沈凤鸣大约是不想让人进来发现端倪与程方愈两个都走去外面——外面是鲁夫人匆忙而来似乎有要事语声与脚步一样急促不过十五此际便尽只关心了三十:“哥你放心毒都解了只消休息些时日……”
“我没事。”三十淡淡打断他“这是哪?”
语气冰冷如前十五面上笑意微失。“鲁家庄。那个鲁守的庄子。”他声音转低“沈凤鸣他们暂时在这里落脚想要装着夏琛真死了……”
“你出息了。”三十按捺着毒性将退未退的难受“敢一个人来找他。”
“不是一个人。都来了。”十五隐隐约约觉得他说这句话时脸色没那么难看不免又显出雀跃之意“我刚刚才让他们先走的——沈凤鸣若不给你解毒我们定也不……”
“十五”三十只道“往后不要为了我如此。我上次就教过你了。”
十五欲言又止“……你现在能走吗?要不我们回去再说?”
“……”三十没有说话。他试着起身——尽量不用到那条无力的手臂。身体有点出乎他的意料——除了无法卸去的无力除了脊上似有痛楚竟没有太大的不适还能由自己掌控。
他不知自己此前昏躺了多久。此时窗外大雪稍停天色暗沉料少说有了酉时——那下半天的武林大会也不知是怎生光景了。两人将将到了南窗门忽然一开沈凤鸣回了堂中。“想走?”他倏然已掠至窗前面上带着种先前没有的冷青寒意伸手抓向十五。十五随手应对——三十已醒他并没有方才那许多顾忌——可沈凤鸣的手在半空似乎改变了主意陡然一沉抓向三十那条并无知觉的手臂。
十五微微一惊“你……”变招要拦却晚了一步。三十剧毒初退体力未复这条手臂又动弹不得自是吃沈凤鸣抓住了一把扯紧。
“沈凤鸣该说的我都说清楚了”十五忍不住道。“你还想怎么样?”
“万夕阳找到了。”沈凤鸣面色阴沉“是你下的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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