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千四百零七节 裁决(1)【无声地飞翔萌主加更4/18】
在做了做样子后刘彻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诸子和群臣们给自己戴上的这顶高帽子。
然后他就问道:“既是如此那卿等就说说看……”
“臣等所争执者乃是直躬案与三北案之是非……”那位法家学者拜道。
这直躬案和三北案刘彻当然清楚但是他却故意装傻问道:“何为直躬案?何为三北案?”
这时候儒家再也忍耐不住——若这主动权被法家所占去那么毫无疑问儒家这一次可能要载一个大跟头。
于是董仲舒的另外一位弟子吕步舒立刻就出列拜道:“启奏陛下请容臣为陛下道来……”
刘彻自然准许——就算在如今的廷尉衙门里也是允许罪犯自辨的嘛!
“陛下这直躬案乃是春秋时期楚国的一件盗羊案……”吕步舒深深的拜道:“如《吕氏春秋》所载:楚有直躬者其父窃羊而谒之上上执而将诛之。直躬请代之。将诛矣告吏曰:“父窃羊而谒之不亦信乎?父诛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诛之国将有不诛者乎?”荆王闻之乃不诛也。孔子曰:异哉!直躬之为信也一父而载取名焉!故直躬之信不如无信也……”
刘彻听着却是露出了微笑。
“这儒家果真是深得春秋笔法神功之要啊……”刘彻在心里叹道:“后世公知们的手段也不过如此了……”
事实上直躬案有多个版本。
譬如这吕氏春秋里的这个版本。
而吕氏春秋里记载的这个版本却是所有版本里最美好、最温柔也最完美的版本。
直躬举报其父盗羊最终被楚王赦免。
毫无疑问这是儒生们所需要的。
由此一来就规避了忠孝不能两全这个问题更凸显出了儒家坚持的价值观。
但问题是——法家要与之论战的乃是韩非子、庄子的那个版本啊!也就是那个黑暗结局。
那个直躬举报自己老爹盗羊结果被令尹所杀的版本。
是以法家立刻就暴走那位年轻的学者更是立刻插口拜道:“启奏陛下臣与儒家所论非此之论也!乃《韩非子》所载之公案:楚有直躬其父盗羊而谒之吏。令尹曰:‘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报而罪之!”
吕步舒立刻就拜道:“吾未有闻此之说也君莫要无中生有欺君罔上!”
这个指责就太犀利了!
而且太过于诛心太过于自我。
就连刘彻也是眉毛微微一皱这也是刘彻一直不太喜欢儒家的原因。
在儒家眼里只有他们记载的东西才是真的。
其他人记载的假如有利于他像是直躬案上的《吕氏春秋》记载的东西他就认而《韩非子》之中记载的故事他却当做看不见。
一如当年孔子整理《诗经》《尚书》也如当初子夏笔削春秋。
这种无视神功和鸵鸟神功刘彻曾在后世的公知身上也见过无数次。
确实很恶心。
但刘彻很清楚作为皇帝他可以用自己的意志来间接的影响和干预学术与思想的发展但独独不能亲自下场用自己的意志取代诸子百家的意志。
那样的话会起一个很坏的头。
更会抹杀掉思想和学术的多样性。
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会变成自己所讨厌和不喜欢的人。
就像那个故事勇士辛辛苦苦杀死了恶龙但最终他却变成了新的恶龙。
所以刘彻微微笑了两声然后说道:“史书之上众说纷纭卿等何必为了这诸家之别而争执呢?且以朕之见恐怕无论是《吕氏春秋》之载还是《韩非子》之论其本质是一样的吧?”
当然是一样的!
董仲舒出列拜道:“圣明无过于陛下《论语》有曰:叶公语孔子:吾党有直躬者其父壤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而这正是这桩千秋公案的最终起源之所也是儒法数百年纷扰的关键所在。
直躬案本身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因为涉及了亲亲相隐这个儒法两派的矛盾在数百年来一直沸沸扬扬。
当年大量的儒生入秦都被法家赶了出去就是这个原因。
道不同不相为谋。
董仲舒既然下场张恢当然也就坐不住了他微微动了动眼帘在他左侧的一位法家博士立刻就出列拜道:“启奏陛下臣两千石《韩非子》博士邓偃请奏……”
刘彻转过头去看到此人连忙道:“公请言之!”
这位邓博士虽然在历史上默默无闻但他的弟子之中却是有着许多大能。
武帝前中期的多位法家干吏都是出于他的门下。
最有名的莫过于咸宣。
邓偃拜道:“臣以为董子所言及所举大缪也!孔子以为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便是直那臣敢问楚君何在?楚法何顾?难道说为了孝连忠也不要了吗?”
他瞪着眼睛直视着董仲舒咄咄逼人的说道:“敢问董子若有人目睹其父意欲祸乱天下行窃国之事此人当如何?”
这立刻就让董仲舒哑口无言。
这也是亲亲相隐理论的漏洞所在。
当然最重要的是董仲舒的公羊派本就不太讲究什么亲亲相隐。
只是碍于孔子不得不与法家战之。
见到这情况谷梁派的一位博士立刻就出列答道:“邓子勿须狡辩也不必如此玷污我辈!”
他拜道:“陛下臣《谷梁春秋》博士王远可答邓子此问!”
在得到刘彻许可后他一挥长袖对邓偃说道:“若有人子目睹其父意欲祸乱天下行窃国之事自可自缚其父闭其家门阻其恶行……实在不然还可以大义灭亲!周公诛管蔡孔子称赞春秋曰:子从弑君之贼国之大逆不可不诛故曰:大义灭亲是也!”
特进元老石奋也出列拜道:“启奏陛下臣先祖曾有训曰: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泆所自邪也。”
嗯这石奋的先祖确实是那位春秋中大义灭亲的主人公……
所以他出来刷一波脸倒也无可厚非。
邓偃却是嘿然笑道:“公之言大善!”说着他就对董仲舒和石奋以及王远长身一拜然后图穷匕见问道:“若如曾子遇其父盗羊苦主来寻君等何以对?是大义灭亲?还是如孔子一般坐匿其弟子之罪行还予以粉饰之?”
这才是儒法两派几百年来在一个小小的直躬案上你来我往大打出手的根本原因——因为这个案子早就已经不在直躬之案的细节上甚至不在直躬案本身上了。
因为这干系到了孔子、曾子以及曾子之父。
这个事情是这样的。
大约在数百年前春秋之时孔子周游列国来到一个叫叶邑的地方。
叶邑的主人是一个叫叶公的士大夫也就是成语叶公好龙的主人翁。
这位叶公自然很有钱起码在春秋时期属于那种有钱的名人。
而孔子师徒周游列国来到叶邑这个楚国的地盘时早就穷得响叮当了。
在这之前孔子甚至陷于陈蔡之间窘迫到了弟子们偷来羊烤熟后送给孔子孔子不问来源接过来就狼吞虎咽弟子们偷来衣物孔子同样也不问来源接过来就穿。
而到了叶邑后孔子师徒虽然没有这么窘迫了。
但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某天一只羊跑到了曾子的父亲曾点的院子里自然这只可怜的羊被直接开膛破肚祭了五脏庙。
但不巧叶公知道了这个事情于是上门找到孔子。
叶公是个要面子的人当然不好直接质问:你们偷了我的羊给我个说法。
他就转着圈子对孔子说:“我们这里有个叫直躬的他爹偷羊于是将其父举报……”
孔子自然已经通过曾子(曾参)知道了这个事情同样孔子也是个要脸皮的哪里肯让自己的弟子成为小偷(那样他岂非就成为了小偷的师傅?)于是就狡辩道:“在俺们哪里不是这样的父亲给儿子隐匿过错儿子帮父亲遮掩过失这才是真正的直率坦白君子之行啊!”
总之这个故事就是这样子的。
一切都只是当时的特殊形式下一场有关面子之间的纷争。
但到了几百年后的今天这个事情就成为了儒法之间的大问题。
甚至成为儒墨之间百年的口水战中的一场焦点战役。
墨翟当年甚至讽刺孔子说:夫饥约则不辞妄取以活身;赢鲍则伪行以自饰。污邪诈伪孰大于此?
意思就是在饥饿困顿之时不惜妄取以求生在饱腹有余之际就用虚伪来粉饰自己装扮自己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儒生还无耻的人吗?
顺便说一句墨翟对孔子的态度是诸子百家的先贤里最不屑的。
墨翟先生在世的时候直接称呼孔子为‘孔某’其不屑如此墨家的门徒自然有样学样。
譬如曾子被墨家门徒称为‘曾盗羊’子贡、子路被称为‘乱贡、贼路’……
总而言之孔门七十二贤在墨家眼里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哦或许有冉求是个特例……
但也就是如此了。
到法家由于子夏先生的缘故客气了许多。
但在意识形态和屁股以及追求上面却是南辕北辙了。
这是因为儒法追求的理想不同。
儒家要求的是恢复三代之治以齐周政最好把井田也复活了这样儒家就认为世界将没有混乱、战争、苛政。
百姓也可以相安天下可以太平。
但法家却认为这是在做梦!
国家不强大军队不强大就要被人宰割。
而要国家强大军队强大就要富国强兵为了富国强兵就必须集权必须用严密的法律和充分的物质奖励来激励百姓使得人人都为了国家为皇帝而战斗。
在这样的情况下直躬案就变得分外的刺眼了。
对法家来说居然有人胆敢隐匿犯罪分子的罪行?简直是无法容忍和不能接受!
必须干他丫!
因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法家很清楚一旦有人可以借口父为子隐子为父隐那么迟早就会扩大到整个家族然后宗族。
这样家族利益和宗族利益就凌驾于国家利益和君王利益之上法律的尊严更会荡然无存。
而儒家却觉得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夫夫妇妇是一切的核心不变的真理。
若是一般的小罪譬如说偷盗、抢劫、女干x或者偷税漏税什么的父子、夫妻、兄弟之间当然要互相包庇和保护了。
除非此人丧心病狂到了悍然要去破坏国家祸乱天下的地步不然就绝不提倡甚至是反对家庭内部的成员检举他人的罪行。
另外这也是儒生们立足的根基之一。
南方和三河地区的地主贵族们为什么支持儒家?
还不就是儒家提倡和推崇大家族大宗族并且维护大家族、大宗族的利益。
但可惜……
刘彻望着儒家的这些巨头这些博士这些精英们暗自摇了摇头。
汉室和刘氏最讨厌的就是大家族、大宗族了。
因为这会削弱国家的力量影响国家的税收、徭役乃至于军队的战斗力。
原因很简单汉室除了口赋田税以外的其他税收、徭役、兵役都是按照户口来征收的。
一个五口之家和一个十口之家的差别意味着国家的力量和财力减少了一半。
而一般的大家族通常都是几十口甚至数百人聚集在一起。
这等于大家族大宗族是在挖国家的墙脚来肥私!
是以历代刘氏天子对于大家族大宗族深恶痛绝想尽办法用尽手段的将之拆散。
在政坛上更是极力鼓吹‘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理想社会模式。
具体到刘彻身上对于大家族和大宗族更加不喜欢。
在他眼里每一个大家族、大宗族都是隐患都是未来的定时炸弹。
恨不得全部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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