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迦并不是独角兽号一路上见得最多的那种近乎圆形的球体,在外形上,它也更像燿星界。
它们,都像是漂浮在虚无之海的一座小岛。
不同的是,燿星界可见的那一面是一个完美的半球,不可见的那一面是一片看不透的黑暗。倘若在距离它够远的地方待得够久,会发现它一直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以圆心为中心缓慢旋转。他们所熟悉的日与月,则是两个远近不同,力量不同,大小却完全一样的球体,以固定的轨道,围绕着整个燿星界转动。他们更为熟悉的另一轮月亮却似乎并没有实体,只是一个虚影。
而苏迦,独角兽号已经远远地观察了它近半个月的时间,如果把它也当成一座岛,那它露出水面的部分实在不多,形状也并不规则,与它附近那颗火红的巨大球体相比,它小得就像一片漂在水里的枯叶,或一朵快要枯萎的花,血红色的花瓣间,唯有蓝绿交错的花蕊,尚显出一线生机。
那两个船员的记忆中,苏迦虽有大片的红色砂岩和荒漠,却也还有森林c平原与湖泊散布其间,如今,除了中心那一片,整个世界却已完全被沙漠所吞噬。
当看清位于大地正中的那棵巨树,伯特伦在长久的沉默后开口:“这东西是不是有点眼熟?”
“潘吉亚。”伊斯把船长大人不愿接受的事实塞回他脑子里。
九死一生从地狱归来的埃德·辛格尔把他的所见所闻都写了出来,斯凯尔·蒙德的配图简单生动,哪怕只看上一眼也难以忘记——而他所画的那座由列乌斯创造的地狱之城,正是一棵被森林围绕的,顶天立地的巨树。
和他们此刻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在离自己的世界如此遥远的地方,在怀着发现新世界和新的契机的美好希望的时候,却突然意识到他们或许仍在那个本该已经毁灭的地狱之神的阴影之下,那感觉实在是比发现眼前的美丽新世界其实是一场美丽的梦境还要糟糕。
“不一定是他。”
看着伯特伦连一向白得精神抖擞的头发都像是黯淡了下去,伊斯难得心生同情,给出了一点力所能及的安慰:“世界树,或生命树这种东西,是许多神明都喜欢玩的把戏。那或许是另一个神留下的。”
那些本以“守护”为责任的强大存在,其实很难忍住不以自己的喜好去干涉某个世界的发展,而其结果是好是坏,却往往脱离他们的控制比如燿星界。
但无论那棵巨树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也绝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伯特伦同时派出了两条飞船——他非常喜欢“飞船”这个称呼,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用了起来——登陆苏迦,分别在那一片森林的两侧进行探索。
因为那片森林,他们进不去。
无形的屏障将其包围在其中一如埃德对潘吉亚的描述。而在摸清情况之前,就算是伊斯也没有要强行破开屏障直接打进去的意思。
他是更喜欢直来直去,但不是只会直来直去。
从高空看,血色荒漠里,昔日繁盛的科技文明似乎只剩了残骸,没有半点生命的存在。但此刻,站在沙丘上,却能清楚地意识到,虽然过得艰难这里仍有人生存。
这些人大概也无法进入屏障。但或许是因为这里才有水源,又或许是因为某种执念飞船在上空盘旋他们便已发现,这里的聚居地几乎全都围绕着森林而建。
在如此近的距离,眼睁睁看着屏障另一边生机盎然的世界,自己却只能在这片血红的地狱里挣扎求生那会是什么感觉?
“做好准备,小姑娘!”尼亚兴致勃勃地搓手,“我对一场友好的交流简直充满了期待!”
伊斯垂着眼皮瞥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尼亚·梅耶有足够的能力应付或制造任何形式的“友好”。
当他们走进比斯顿布奇的旧街市场还要杂乱的聚居地,耳边依然只有风声,仿佛他们在远处看到的那些人影都是因为蒸腾的热气扭曲了空气而产生的幻觉。
但伊斯能感觉到视线——从阴影处投来的,冰冷,警惕又贪婪的视线。
确实相当友好。
他们在一堆堆根本不能被称为“建筑”的破烂间穿行。一些屋子似乎是废弃许久的飞船改建,一些就是用各种零碎材料胡乱撑起的帐篷。阿尔茜并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一双黑色的眼睛左顾右盼,看上去一副很好骗的样子。
她并不需要谁的嘱咐和安排,就自然而然地“做好了准备”。而伊斯就只需要扮演他自己,一个“不好惹”的气息能透出裹得严严实实的褐色长袍,让身周三十步之
内的温度都为之下降的不好惹的家伙。
没一会儿,一个低哑的声音从路边挂得乱糟糟的c不知用什么东西织出的发黄的白布后传了出来:
“谁介绍你们来这儿?”
“休·帕里。”尼亚眼也不眨地胡诌。
“没听说过。”因为警惕或恼怒,那声音崩得更紧了一些。
“啊,那是个古董商人。”尼亚耐心地解释,“上次喝酒时他告诉我说这里有一些很古老的机械玩意儿,而我有个客人正喜欢收藏这种‘带着时光的痕迹’的东西。”
拖得恰到好处的语调,表示他们并不急切,不过来随便看看而已,如果实在不受欢迎,他们大可以掉头就走。
片刻的沉默之后,那声音告诉他们:“向前第三个路口左拐,右边开着的那扇门。”
地方很好找,毕竟这里几乎所有的门都关着,唯一开着的那一扇便分外醒目。
伊斯还没走到门口就皱起了眉——他闻到了酒味。
大概任何一个世界,任何一种文明,都缺不了“酒”这种东西,但这酒味里掺了种难以形容的腥臭,简直像是在酒里泡了尸体。
连接受过地狱里各种怪味熏陶的尼亚都被冲得脚步一顿,露出一脸的嫌弃,捂着鼻子走了进去。
他们都以为这会是一家酒馆,毕竟有很多事理所当然地该发生在酒馆里但它不是。它有浓郁而难闻的酒的气味,却没有酒馆里的喧哗热闹。
它静得像一座坟墓。
房间里甚至连桌椅都没有,昏暗的光线里,只能隐约看见斑驳的c像是许多残破的金属板拼接成的四壁,以及十来个或坐或站的人影,在他们进入时齐刷刷地投来冷漠而警惕的视线。
阿尔茜大大方方地拉下长袍,露出她精致又利落的制服,一张白皙的脸没有半点风沙留下的痕迹,明明白白地展露出她精良的装备,以及或许还有她与身边两个灰头土脸的家伙不一样的身份。
她的坦率和自信让人觉得,她习惯了在任何地方都被当成需要精心招待的尊贵客人。
她毫无畏惧地回望着那些人,仿佛只是纯粹的好奇,却在一瞥之下将他们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和手中简陋的武器全部收入眼中。然后她扭过头继续左顾右盼,直到有人向他们抬起手臂,指向他们左边角落里一条黑暗狭窄的通道。
“第五扇门。”
那人低声开口。
尼亚耸耸肩,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像是嘲讽,又像是抱怨。然后他们大大咧咧地走进那只容一人通过的走道,停在第五扇门前。
“还需要我报上什么暗号之类的吗?”尼亚对着紧闭的房门低声揶揄,伸手去敲门。
说实在的,这样的故弄玄虚,他可也有好久没见过了。
房门在他抬手的那一瞬打开,柔和的光线流泻而出,竟有几分温暖的感觉。
“欢迎!欢迎!”
房间里有人向他们热情地张开双臂。
尼亚圆圆的眼睛也弯出了友好的弧度,视线几不可察地在对方唇边下垂的两根“触须”上停留了一瞬。
这家伙不是本地人。
按照达里埃尔得到的记忆,苏迦有两个智慧种族,一个被称为“沙地人”,身体几乎与人类一模一样,但全身都覆盖着短短的黑毛,以及长了个说不出是更像狼还是更像狐狸的头,有着一对神气地竖在头顶的,比狼要大的黑耳朵,和比狼要秀气一点,却没有狐狸那么尖的吻部。
他们之前在外面见到的那些沉默的影子,都是沙地人。
但此刻房间里的,却并不是苏迦的另一个人种,棘人。
蜥人略矮,身高只有沙地人的三分之二,四肢相对却更长,五官更接近人类,但没有毛发,从头到脚都覆盖着黑到发亮的鳞片,而从头顶到后颈,则有一排如鱼鳍般竖起的棘刺。
事实上,这两个种族,在燿星界的传说中都有类似的存在:狗头人,和蜥蜴人。
只不过,前者像是后者的进化版也有可能后者是前者拙劣的模仿版。
总之,燿星界崇拜了千万年的诸神,很有可能也曾存在于苏迦。至于如今还在不在那正是他们想要弄明白的问题之一。
而现在站在他们眼前的,热情好客的主人,却是个跟他们一样的外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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