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锦发现叶濯的耳力不错,她方才的声音近乎呢喃,和着车轮声,竟还被他听了去。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叶濯不说话,手也不松开,就那么眉眼温和的看着她。
“也……不是什么特别好开口的事。”
看她方才盯着的地方,他就猜到不是什么好问题:“不好开口,怎么好去问别人。”
“季二齐三又不是别人,他们两个……”
是家人。
这三个字蓦地哽在喉咙口,因为她突然想起了叶濯的那句话来——
我也是你的家人。
真是邪门了!
她把心一横,左右是他逼问的,又不是她要说的。
“李督元常年在虎啸营训兵,我又总在外打仗,如玉和身边那几个小丫鬟都娇滴滴的,难免会遇上登徒浪子。我怕她受欺负,就教了些稳准狠的招式给她。”
她说稳准狠这三个字时,叶濯不知想到了什么,总之向来温润的神色崩裂了一些。
“姑娘家力道小,我教她挑对方薄弱的地方去攻击,就比如说眼睛、喉咙还有……”她视线又往下溜了溜,干笑两声,“王爷慧极,只意会不言传,也定是能懂的。”
叶濯淡嗯一声,表示懂了。
“如玉说,当时她身上没什么力气,与其挣扎浪费体力,不如孤注一掷搏上一搏,所以她看准时机,拿起簪子刺了那人的小腹,还用腿顶了那人的□□,”赵明锦想问的就在此处,“都这样了,还有兴趣做别的么?”
“需得看伤情如何,”她问这个,叶濯似乎没觉得不妥,只是神色平和的提醒,“你方才说她的记忆混乱,唯一确定的只有安神香。”
赵明锦明白叶濯的意思,他是在提醒她,或许这些根本就不曾发生,只是谢如玉自己的臆想。
闲王府门外,马车停下。
赵明锦沉默地挣开他的手,起身走出一步,又回过头来看他,声色坚定到近乎执拗:“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我也希望那种事没在她身上发生过。”
回到碧锦园,赵明锦吩咐红儿把安神香拿来。
打开檀木盒子,她抽出一支仔细端详,香的底部刻了个图案,
弯弯绕绕似两个圆叠在一起,应是什么标志。
三人一起将香数了几遍,还剩四十六支。
“将军回来三夜,每夜都燃了一支,”红儿肯定道,“盒里是四十九支。”
赵明锦腾地站起身来,抬脚就往外走,绿儿在身后唤她:“将军做什么去?午膳就要好了。”
“不吃了。”
话音没落,人已走没了影。
赵明锦骑马去了虎啸营,命人将李督元的寝帐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压箱底的地方找到了御赐的安神香。
金箔纸已经撕开,她把香倒出来数了两遍,是四十八支。
加上被谢如玉误会的那夜点过一支,刚好四十九支。
果然不是李督元。
她习惯性地用手轻敲桌面,剩下的两盒,一盒在皇帝内宫,一盒在太后手上,这世上除了叶濯,怕是没人敢去查。
回到王府,天色已有些晚了,霞光在天尽头铺展开来,层层叠叠,灿若明火,艳如团花。
赵明锦直接去了点墨阁。
点墨阁是叶濯的书房,在倚月轩东侧,是一栋足有五层高的楼阁,翘角飞檐,气势恢宏。
若站在顶端,应能俯瞰大半长安城。
红儿说过,点墨阁是王府唯一一处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的地方,昨日赵明锦过来时,没有人拦她。今日再来,依旧没人拦。
点墨阁内,景毅正在整理案头的公文,叶濯没在。
听到脚步声,景毅回身:“将军。”
“王爷呢?”
“半个时辰前处理完奏折公文,进宫去了,”说着,他从一堆文书后面取出一个册子来,“王爷临行前,让属下将这个交给将军。”
册子上面写满了官职名讳,她认识的并不多:“这是?”
“年初外邦使臣来朝,鸿胪寺与礼部负责接待,这是官员名册。”
应是知道安神香存在的人,但人数实在太多,果然如叶濯所说,只能做个参考。
她将册子收起来:“王爷不在,我可能在这里等他?”
“自是可以。”
“可能随意走?”
赵明锦视线有意无意的往上瞟去,景毅会意,依旧点头:“王爷说过,王府之内,没有一处是将军不能去的。”
她挑唇:“多谢。”
赵明锦坐在书桌后,又看了会儿
叶濯写给她的名册,仍旧看不出什么来,索性起身往二楼去了。
二楼是藏书阁,阁内放了几个整齐的书架子,赵明锦在书架中逡巡一圈,入目之处不是四书五经,就是治国方略,看得她头大。
以叶濯的身份,确实不可能看些她喜欢的闲书。与其在这里看书书画画装风雅,还不如到阁顶看风景来的实在。
赵明锦懒得继续往上走,直接飞身从窗中掠出,足尖轻点飞檐,几个翻腾过后,稳稳落在阁顶。
暮色四合,最后一丝霞光被彻底吞没,泼墨的夜空中,只余一轮明月,星子两三。
阁顶修建平缓,赵明锦低头向下往,视野极尽广阔。莫说闲王府,整个长安城此刻都在她眼中。
亭台楼阁,勾栏瓦肆,街头巷陌,普通人家,都缩成小小的一团,浸在这无边夜色中,又现于那昏黄的烛灯下。
收回目光,她屈膝坐下,不多时又索性后仰脊背,直接躺在了上面。
闭起眼来,能听得夏夜微风与溪边蝉鸣。
她等的有些困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轻缓又平稳,踏着木阶一级级往上,最后来到点墨阁顶。
赵明锦没有睁眼。
身上突然一暖,清淡的檀香味随风入了她鼻间,让她本已静下来的心漾起了一丝波澜。
瓦片发出细微的响,是那人躺在了她身侧。
点墨阁上的景色,叶濯是早看过无数遍的,即便闭上眼,脑海中都能清楚映出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今夜,阁上的景色不一样了。
他躺在赵明锦身旁,目光落在她莹润的侧脸上,一如当年一般,再也移不开眼。
“我脸上有东西?”
清亮的声音打破此间沉寂,叶濯薄唇勾起,淡嗯一声。
“有什么?”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赵明锦睁开眼,偏头对上叶濯的视线。
四目相接,这次是他先移开了目光。
“内宫中的安神香尚在,并未启封。”
她眉心皱起来:“王府内的安神香也没有丢失,晌午时我去了虎啸营,李督元的安神香也在。”
所以,是太后手中的安神香出了问题。
“四月初十乃父皇冥诞,每年母后都会去福云寺斋戒三月,为南渊
祈福。”
“如玉同我说起过,当时她与李督元去寺里拜佛时,遇到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还拉着她去禅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她也是在那儿闻到了安神香的气味,”说到这里,赵明锦猛地翻身坐起,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我怎么没想到,去福云寺偷东西可比皇宫内院容易的多!”
她的力气之大,从揍李督元那拳就能看出来,此刻实打实的拍了下额头,啪的一声极其清脆,在一派静寂中更显突兀,连她自己都不由怔住了。
“说话就说话,总手做什么,”叶濯失笑,伸手落在她额头上,一下一下的轻揉,“母后去福云寺斋戒,守卫是……禁卫统领亲自安排,布防与宫内不相上下,想偷东西不易。”
赵明锦思绪被他带着,也没觉得哪里不对:“你的意思是,那人与太后相识?”
“有这个可能。”
“我明日就去福云寺。”
看她额头上红痕退了些,叶濯将手收回来:“我与你一起。”
“这等小事我自己就可,不必劳烦王爷。”
叶濯若有所思:“你我成亲后,我虽未带你正式拜见过母后,但母后为人亲和,当也不会在意。今次难得见你,应会有许多话要同你说,恐怕还会留你在寺中多住几日。你明日过去,多带些衣物,还有……”
赵明锦听得直抽嘴角。
她与太后又不熟识,能说什么?且她是为了查谢如玉的案子而去,不能在那边住下!
她开口打断:“若王爷与我一道去,是不是明日就能回?”
“朝中事务繁忙,母后自然希望我多上心。”
“那明日……可否麻烦王爷陪我走一趟?”
叶濯偏头看她,眉眼含笑:“不麻烦。”
福云寺在京郊,乃皇室出资修建,据说求神拜佛十分灵验。
平日里皇家无事,寺里也会接待普通香客,但太后祈福这等大事,早一个月就要闭寺门,重洒扫,谢绝香客,虔诚以待的。
李督元能在太后礼佛期间带谢如玉去寺内祈福,应是没少下功夫。
叶濯与赵明锦一早出门,晌午前到得福云寺,寺内住持携众僧在门外恭候,闲话两句,住持又命小师傅引他二人用了斋饭。
直到未时一刻,才终于得到太后娘娘召见。
先皇冥诞,叶濯与赵明锦皆穿了一身素丝单衣,衣襟领口绣有淡金色卷云纹,清贵无华。
赵明锦始终跟在他身后,低头垂眸,看着他衣摆下的云纹图样。
叶濯脚步停下,赵明锦也跟着停下。
“儿臣见过母后。”
赵明锦就在这时上前一步,与叶濯并肩,想起马车上他叮嘱的,行了个四不像的万福礼:“臣……”
“妾”这个字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她将牙一咬:“明锦见过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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