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圆月蒙上一层黄晕,像坏了的鸡子黄,天上偶见几颗星,地面有些闷热,满是地锦的围墙显得郁郁葱葱。围墙上有一黑影,朝里望风确认安全后,朝地上徘徊的姜棠点了点头。
“少爷,你确定这些地锦里没有蛇?”姜棠低声问。
“有的话,不早就咬我了?快爬梯子上来。”
有道理!
姜棠一步一步地爬到了小梯子的顶端,高出围墙半截身子,她完全可以自个儿坐在围墙上,应硕却伸手拉她,“最好是跨坐,不容易摔下去。”
为行事方便,她穿得跟应硕一模一样的黑色夜行衣,下身是黑色窄腿裤。借着应硕强而有力的大手,她跨坐到围墙上。
他的巴掌大而干燥,多处起茧,像磨刀石一样看似细腻实则粗糙。被他温暖的大手拉着,那股暖意顺着她冰凉的手直抵心间,冬天她四肢发凉,若有他暖床,真是极好的。
这一点小心思,应硕并为看出来,他弯身把墙外的梯子送到墙内,每迈步下一梯,便要环顾四周,提防有恶犬冲出咬人,或是护院持棍赶人。
然而,既无犬吠,也无家丁巡查,赵府静悄悄的,黑梭梭的,真称得上是鬼宅了。
姜棠也放心大胆地下了梯子,“咱们这是在哪?怎么去西厢房?”
应硕拿出指南针,辨明方向后,认出一条道,“跟我走。”
他牵住她的手,却不是十指紧扣,而是像把脉一样。姜棠内心窃喜,又忍
不住腹诽:当过大夫就是不一样,牵手也要变成把脉。不过,此刻的他,哪还有半点刑部侍郎的架子,又变成温润如玉的石大夫了。
赵府屋檐下挂的灯笼全糊了白纸,应是刘翠红死后换上的,主人们都去坐牢了,府里下人也就懒得换了。不知是怕浪费还是怎的,点得极为稀少,月色又朦朦胧胧,两人既要认路,又要时刻提防被人发现,走得甚是艰辛。
行至假山旁,忽听一对青年男女谈话。两人停步,藏好身,开始偷听。
“人全都走了,莺儿,你真不走?”
“我答应少奶奶二十五岁才离府嫁人,还差一个月零三天,我就满二十五岁了……”
男子呸了一声,“莺儿,你咋这么死脑筋?少奶奶都喝孟婆汤投胎了,早忘了你是谁。你还守什么承诺?不怕跟你说实话,这些日子在府里搜刮的东西我都变卖了,足够咱俩去别处买个宅子过安生日子。你要是不去,日后跟我享福的女人就得换人了。”
“阿贵,你老催我做什么?几年你都等了,还差这一个月零三天?”被唤作莺儿的丫鬟有些不耐烦,又劝解道:“早就告诉过你,并非我一根筋,而是少奶奶托人送去娘家的东西那么久,既没封信来,也不托人来为她主持公道。我怕走了,少奶奶娘家来了人或东西,没人接待。”
少奶奶便是刘翠红了,刘翠红生前命人送东西去给娘家,指望
娘家来人给她主持公道,这说明送去娘家的东西,关系到她的死因!
姜棠想到这儿,异常高兴,手心也开始出汗,不由自主地往应硕手背上一擦。他以为是示意牵手,再度号脉似的牵住了。
“少奶奶端午节死了,现在都九月十三了,湖州来这顶多一天的路程,整整四个多月没人来,你还指望后面一个月会有人来?反正,我不会跟你等下去。是走是留,你现在就给我个准信。”阿贵逼问完,一拳砸在假山上,登时手上出了血。
莺儿心疼,给他吹了又吹,软声道:“阿贵,要不我们去少奶奶的老家——湖州府安吉县定居,听说那边笋子多,咱们去了可以挖竹笋再晒干,做你最爱吃的笋干红烧肉。”
“想吃笋干红烧肉,有钱就能买到,何必到少奶奶老家去?你不嫌晦气,我还嫌呢。”
选择跟意中人私奔,还是苦等下去,莺儿进退两难。
这时,有男人大嗓门喊阿贵去喝酒,阿贵丢下“明早四更天我就走,在后门外等你一盏茶的功夫,过时不候。”便应声去喝酒了。
“少奶奶,再等下去,阿贵娶别人,像我这么大年纪,再想嫁给他这样知根知底又对我好的,怕是不能了。可我又不能撇下你的事不管……”
莺儿对月寄愁思,话还没说完,嘴忽地被人捂住。
“莺儿姑娘,我们就是来查你家少奶奶死因的。你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你知道
的事情告诉我,明早你就能跟阿贵远走高飞了。”
声音柔柔却蕴含着无比坚定的信念,莺儿对陌生人生出一种莫名的信任感,点头如捣蒜。
姜棠这才松手,“咱们去哪谈?”
“少奶奶的卧房,白天夜里都没人敢靠近,那里最安全。”
莺儿领着二人抄一条小路直达西厢房,未等大黄狗开始叫,便喊:“大黄,给我开门,我接少奶奶回家。”
她招呼二人进去,把大黄闩在门口,“有人来了就狂叫咬他”,大黄似是懂了命令,甩甩尾巴便趴地坐好。
莺儿把门闩上,哭了好一阵子“少奶奶死得好惨”,造足了悲惨气氛,这才带他们进了内室,低声开口:“姑娘,您和公子可以查案?”
“我姓姜,专门伺候我家少爷。少爷姓石,在刑部做事。”
莺儿不懂朝堂上的事,疑惑地问:“姜姑娘,恕我愚钝,钱塘县的案子,怎么会去刑部呢?”
“莺儿姑娘有所不知,全国各地的了结的案子都要把卷宗送到刑部归档,以供复查。但凡有疑点,刑部会亲自稽查。我家少爷无意间发现刘翠红死得蹊跷,特和刑部尚书请命,前来查案。”
刑部尚书是大官,能跟刑部尚书说上话的也不会是小官。莺儿眼含热泪,“石大人,您要为少奶奶做主啊。”
姜棠眼疾手快,于莺儿将跪未跪时扶起了她,“莺儿姑娘放心,我家少爷特来查明此案,势必揪出真凶。
现在,请你把知道关于案情的一切说出来。”
“从哪说起呢?”莺儿问。
应硕提点道:“就从吴礼和付步祥老是来府上吃饭,还找你家少奶奶借钱开始。”
“那是两年前的端午节后,吴礼和付步祥跟少爷单独吃饭时,总要少奶奶亲自上菜,说些谁家的女人怀孕了用啥法子给男人解决之类的荤话。少奶奶听了涨红了脸,又被他们左摸一下右掐一把,我这个做丫鬟的看着眼里都冒火,少爷却无动于衷,甚至让他们留宿,还要少奶奶给他们打洗脚水。就这样,少奶奶被他们玷污了。他们一没钱,就来找她要,不给就折磨少奶奶。虽然我没亲眼所见,可少奶奶每次换下的衣裳不是沾着血就是带着脓,我问少奶奶怎么搞的,她就哭。”
这跟栖凤楼吴礼和付步祥说的话差不离,只因天生石女,便是最低等,任人折磨,真是可怜。
莺儿抹了一把泪,带着哭腔说:“慢慢的,少爷回家少了,老是在外住。听人说是去吴礼和付步祥家换着住,跟乡里人说的换妻没什么区别。我真搞不懂少爷为何要这样作践自己和少奶奶,让大家都下不来台。快过年的时候,风言风语传到老爷和夫人耳朵里,少爷以断绝父子和母子关系逼着他们闭嘴,大过年的,老爷和夫人只想和和美美地过大年,也就只能由他胡来。”
姜棠安慰了好一阵子。
莺儿才哽咽着说
:“次年春天,三月初三,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进门,说赵府有特殊命格的女人,可助赵家飞黄腾达。掐指一算,竟是少奶奶。后来,每个月圆之夜,少奶奶都被接走,次早回来奄奄一息的,气血大亏,少爷一改从前不闻不问的样子,人参鹿茸之类的补药,什么大补给她吃什么,还说她是赵家福星。可我瞧着她像油枯灯尽似的,哪怕每天敷粉描眉点朱唇,也很瘆人。”
“月圆之夜,发生了什么?”
莺儿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少奶奶又不肯说。府里其他人都不肯近少奶奶的身,洗衣做饭擦桌啥的活都得我来,也没时间跟出去查。”
“你跟阿贵说少奶奶托人送了东西去娘家,你可知是什么东西?”应硕问道。
“一封二百两的银子和避火图。”
“避火图?”怎么又是避火图?
“少奶奶亲口说的,我嫌臊人也没看。”
送去的避火图,是付步祥吴礼等人瞧过的避火图么?
应硕带上内室的门,直接翻上房梁,却一无所获。难不成刘翠红把避火图送给娘家人,此举又有何深意?
内室里,莺儿已不再哭了,“姜姑娘,现在钱塘县人已把少奶奶说成人尽可夫的荡妇,您和石大人真要好好查案,尽早让真相大白于世,好叫世人知道她全是被逼的,真正该死的是那群恶臭的男人。”
“莺儿,你放心,人命关天的事,既然少爷来了,就不
会再让任何人蒙冤。你若还能想到什么事,尽管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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