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模糊之间,慕襄好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不是二皇子,不是殿下,就是简单的慕襄二字。

    他费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塌上,塌边坐着师禾,正垂眸望着手中的玉佩。

    玉佩雕得是一只凤凰,模样精致,细看之下里面还有几点红丝,像是有生命一般在流动着,这正是慕襄常带在身上的那一块。

    “我……”慕襄开口了才发现自己声音低哑。

    “殿下发热了。”师禾道。

    他突然抬手抚了一下慕襄的额头,像是在试探热度,随后又很自然地撤了回去:“殿下再休息一下,便可起来喝药。”

    “……好。”

    慕襄动了动僵硬的身体,额间仿佛还残留着师禾掌心的温度。

    师禾突然问:“为什么一直戴着它?”

    慕襄微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玉佩:“这是我母亲所留。”

    “……”师禾抬眸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

    慕襄皱了皱眉,虽然处于发热中,但脑子依旧活跃。这块玉佩其实并不能说是母后留给他的,毕竟他有记忆后,与母后总共只见过两面,一次是回宫,一次是他生辰,母后前来探望。

    而这枚玉佩从他幼时便跟在身边,母后母家人虽然对他极差,但从来没打过这枚玉佩的主意,甚至有一次他的表哥将玉佩抢走后,还被家主揍了一顿,再将玉佩还了回来。

    于是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玉佩是母后给的,所以那些人才不任意妄为。

    “它……”慕襄喉间紧了紧,“是你的?”

    “是。”师禾将玉佩放回慕襄枕边,“你出生那天,我给你戴在了身上。”

    “……为什么?”慕襄喉间发涩,好半天才问。

    “不清楚。”师禾像是陷入了回忆中,“不记得那时候怎么想的。”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慕襄的意料,不是恩赐也不是别的,而是不知道。

    慕襄试探地问:“那很久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吗?”

    师禾知道他说的是指前雅帝那一朝的事:“记得,只有这段。”

    只有这段……

    师禾又道:“或许是为了补偿。”

    慕襄一怔:“……什么?”

    师禾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你克太子之卦是本座占的。”

    慕襄彻底愣住了:“……”

    说到底,他幼年至少年间会活得连一个世家子弟都不如,不就是因为拿道可笑的预言吗?

    可如今师禾告诉他,拿道语言是他说的。

    他艰难开口:“卦象是真的?”

    师禾顿了顿:“是。”

    和慕襄想象之中的陷害不同,那则预言竟是真的,确实,如今不是应验了吗?他夺走了本属于慕钰的皇位,而对方此刻却跪在牢狱里。

    “孤不怪你,你只是……”

    你只是在尽自己的指责罢了……

    可慕襄依旧觉得呼吸都带着刺,一根根扎在他喉间,疼得窒息。

    他不在乎过去的那些经历,他在乎的是,那些经历是由师禾带来的。

    师禾看出了他的不适,但难得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从未想过瞒着此事,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地说出口,慕襄问了,他便回答。

    只是玉佩到底是何原因送到了对方手中,师禾是真不知缘由,或许真的是为补偿。

    可以他心性,又何至于会对一个襁褓小儿心生恻隐之心?

    慕襄同样也没信,不清楚是不是师禾还有其他的事瞒着自己。

    师禾出去了,只丢下一句记得喝药。

    慕襄没有出声,好半晌才撑起身体,闻到了空气中飘散的一股苦涩味道。

    他拿起枕边的玉佩,眸色幽深,手中力道也越来越紧。

    眼中的戾气越来越重,手也高高扬在了半空,一副要狠狠砸下去的样子。

    屋外的师禾只听到里面清脆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四分五裂了,他脚步微抬,最后到底是没动。

    直到慕襄叫了他的名字:“师禾。”

    师禾走进去,只看到一地的碎瓷片,打碎的是药碗,而慕襄枕边的玉佩已经不见了踪迹。隔着衣服,也说不清楚是戴上了还是放在了别处。

    两人对视着,慕襄率先别开脸,声音依旧低哑:“这事孤就当没发生过。”

    “……好。”师禾俯身,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片。

    “叫小二弄。”慕襄垂眸看着,“别伤着手。”

    师禾也没拒绝,只是下去叫后厨重新熬了一碗汤药,还顺带拿了一块蜜饯上来。

    “不是说影响药效吗?”

    “……药方不同。”

    慕襄自然不信,但还是在冷哼一声后引下一大碗汤药,再将蜜饯放入口中,缓解药膳带来的苦涩。

    随后他的思绪便陷入了思虑之中,刚刚起来才发现,现在已近傍晚时分,也就是说他昏睡了大半天。

    昏迷前的记忆倒是也有,但慕襄却不明白自己为何对那两句话反应如此之大,他确信今日之前从未听过。

    “殿下今夜可回宫?”

    “……不。”慕襄回过神来,“都出来了,总不至于就带只兔子回去。”

    那只金辰兔就在角落的笼子里,抱着白菜叶啃得津津有味。

    又休息了会儿,两人才一前一后出了客栈,来到了闹市之中。

    夜间的人群比白日只多不少,各家各户都挂上了各种好看的灯笼,因着灯笼外形颜色不同,于是连光都是五颜六色的。

    这条主街上人太多了,人挤着人,没一会儿就不见了彼此踪影。

    慕襄瞳孔微缩,站在涌动的人群中朝四周望了好一会儿,都没看见那抹白色身影。

    “一见,看见国师朝哪去了吗?”慕襄问着暗卫。

    “回陛下,国师大人朝南街去了。”

    “……”慕襄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也没去追,颇有点孤单之感,与人群格格不入。

    他随意找了个餐楼,趁着刚好有人离去要了个二楼的雅座,两扇屏风将他与旁人隔了开来,左边正对着楼下闹市,这里夜景不错,能将这条街上的繁华热闹揽进眼底。

    晚膳还没用,他便叫来小二:“你家特色菜都端上来。”

    小二有些诧异:“这位客官,咱家店菜量大,您若只有一人,怕是吃不完。”

    慕襄淡道:“你只管上。”

    小二见他不听劝,也就识趣地退下,反正看穿着是个有钱的主,也不怕吃霸王餐。

    待小二走后,暗卫没忍住开口了:“陛下,您没带银子。”

    “……孤知道。”

    带银子的走了。

    慕襄眼底阴郁,师禾要是不回来,他就把这玉佩当了。

    身后一道略显耳熟的声音传来,打破了他眼底的阴沉。

    “这慕襄也就是个窝囊玩意儿,以前住我家跟个瘦猴一样,不知道哪来的狗屎运坐上了那个位置。”

    后面这道声音略小:“哎,也不能这么说,能坐上那个位置多少有点手段,我爹本来都以为太子坐定了!你知道的,我家就靠着那点油水过日子,这太子上位以他品性肯定是要彻查的……”

    “让你爹放一百个心,这慕襄肯定是没什么胆子,本来就没几个人支持他上位。”

    光天化日之下议论当今帝王,还真是胆大包天。不过都是直接用的名字,皇室之子的名讳本就少有人知道,别人听了也都一知半解。

    议论之人其中有一个是慕襄母家于家的三子于书闵,也是幼时他尚住在舅舅家时,对他态度最为恶劣的那一位。

    慕襄只是轻轻敲了下桌子,屏风后的那道桌子便突然掀了。

    “一见,回来。”本来还想**的暗卫转头回来了,她完整的面貌终于浮现眼前,看模样竟是名女子,不过声音听着倒是雌雄莫辨。

    “是!”

    ——

    师禾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副场景,慕襄坐在主位上吃得淡定,周围几个气势汹汹的世家子弟将其围成一团,小二好声好气地劝说着和气生财,旁边雅桌的饭菜倒了一地,桌子碎成两半。

    慕襄夹了一片鱼肉放入口中:“你爹难道没教过你,妄议当今圣上是要掉脑袋的吗?”

    于书闵吓了一跳,只觉得面前之人有些眼熟,但还是镇定道:“你胡说什么?谁听见我妄议圣上了?不是你谁啊,刚刚那贱/人呢?叫她出来!敢掀我们桌子没胆子露面?”

    慕襄眼底阴鸷一闪而过,突然听到师禾的声音:“妄议圣上,该当死罪。”

    众人都转了头,和于书闵一起的那位也叫嚣道:“不是,你又是谁啊?”

    于书闵看见来人腿都在打颤,他拉了拉身边人的衣袖:“别,别说了……”

    “什么东西——”

    “是,好像是国师……”

    “……”两人一起呆滞了。

    慕襄和于书闵多年未会过面,认不出实属正常,但早在两年前的国宴下,于书闵曾远远地见过国师一面,他父亲点明了国师的身份,后来再也难以忘怀。

    慕襄周身的戾气终于散了些,他起身指着师禾对小二说:“找他要票。”

    师禾:“……”

    小二懵逼地看着慕襄远去的背影,只好无奈地对师禾说,“这位客官,你看……”

    师禾拿出一张银票递给小二:“多余的算赔偿。”

    “好勒!”小二喜滋滋地收下,转头就走,甚至觉得他们再打一会儿也不是不行。

    于书闵硬着头皮行礼:“见过国师大人。”

    “看来于府家教确实不可。”师禾淡道,“明日本座便会呈上折子,好自为之。”

    于书闵望着国师的背影,整个人顿时瘫倒在地——完了。

    慕襄其实没走远,就在门口,也从暗卫的口中得知了师禾所说的话,心情好了些许。

    他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人,早就想动于家但尚未找到合适的理由,即便他今天闻见于书闵对自己出言不逊,但也总不好在朝堂上说自己亲耳听到,约莫大多数人都觉得他找了一个极为荒唐的借口,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但若是师禾呈上的折子,那就不是一个概念了。就好像是师禾拎着于家的脖子,硬生生按在了慕襄刀下。

    思绪渐散,耳边听到了一阵极轻的脚步,慕襄冷声道:“国师大人去哪儿了?”

    “和殿下走散后看到了丞相。”师禾平静道。

    他倒是没说谎,确实如此,只不过丞相究竟是巧合来此还是专门来等着的……

    慕襄冷哼一声,他松开环抱的双臂,迈开脚步,也没问这两人聊了些什么。

    只是走了一段后,他突然道:“孤的名字也是国师大人取的?”

    “是。”

    “为什么?”

    慕襄很早之前就有疑问,慕襄慕襄,直接带上了国字,听着怎么都不像一个不受宠、甚至备受排挤的皇子名字,如今总算有了解答。

    可师禾究竟又为什么,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名?

    师禾再次给出了和玉佩一样的答案:“本座不知。”

    “……你是不是这里出问题了?”慕襄转身,指着头问师禾,这话一出口,慕襄便再次感受到了那种莫名的悖德感。

    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他敢这么直接了当地问国师大人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师禾微叹,“当初是我思虑不周——”

    他话还没说完就顿住了,原因是慕襄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带着他向前走。

    “孤不想听。”慕襄带着点嘲弄的意味,头也不回道:“这次要抓紧点,可别又走散了。”

    师禾:“……”

    夜幕彻底降临,五彩斑斓的灯笼亮起,家家灯火通明,街边小道随处可见栀子树,鼻尖被幽香完全占领。

    一盏盏孔明灯慢慢飘到高空,上面或写了名字,或燃了书信,带着慢慢的心愿和情意,寄给天涯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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