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月底
刘太太看俩人的反应, 就断定她们是没听说过这样过日子的小门小户人家。于是她百上加斤继续提条件:“还有纳妾礼也不能少了。程家当初迎金先生进门,可是给了一套三间两进带厢房和倒座的四合院。对了,你家还得准备一个不小于她现在这住处的院子、不次于她现在使用的这些家具。她这可都是上好的黄花梨。这些你能预备齐全吗?”
丁太太被刘太太挤兑得面红耳赤, 她拔尖了嗓门说:“我们小门小户的, 挣的是干干净净的正经薪水, 可不像程旅长当土匪的, 银子来的痛快,能大撒手地祸害银子……”
“没钱你纳个屁妾啊!”刘太太直接爆粗口。
丁太太对土匪的蔑视触了刘太太的逆鳞。她的父祖俱是土匪,她怎么会容忍得了丁太太蔑视土匪的行径。可她这一句粗话,不仅令丁太太和王太太呆住了,就连一直喜欢用她顶在前面冲锋陷阵的孙太太也愣住了。
可刘太太并没有算完,她打人打脸, 专朝丁太太软弱处冷嘲热讽。
“我说丁太太,你丁家也要弄明白了纳妾礼再登门吧。我告诉你程家纳四姨太太的礼是两个旺铺,而金先生过去是程家的掌家太太,你丁家想迎她进门,不能比程家纳四姨太太少了。我跟你说程家姨太太的身价就是这样。你家要掏不出来这么多钱, 就别来接程旅长留下的人。”
丁太太被挤兑得发抖,她急赤白脸地提高了声音:“一百块大洋正经能聘到个不错的黄花大闺女。”
“那你去聘黄花大闺女啊。谁也没拦着你呀。金先生更没求着你要进丁家门, 你在这儿死皮赖脸地喊什么?!”刘太太继续刺激丁太太:“我告诉你吧, 程家分给金先生一个三间瓦房带厢房的跨院,每月租金也够她们娘仨花用了。你当她是吃不起饭了才出来做教员啊。”
金文澜攥紧孙太太的手,俩人交换一下眼神,不用明言便知对方的想法, 直爽的刘太太吵架居然这么生猛!
真不愧是土匪窝里出来的。
王太太插话问:“刘太太,那是分给金先生儿子的吧?”
“是啊。可分给她儿
子的又怎么了?儿子是她亲生的。她亲手抚养儿子,难道儿子会不孝敬她、不给她养老?还是她不指望自己的亲生儿子, 要指望你这个正室丁太太生的儿子?”刘太太笑呵呵地回答王太太,却步步紧逼丁太太。
王太太又截话:“刘太太,你说那院子的租金够娘仨花用的,可金先生她要是带着孩子住那院子,吃穿的钱哪儿来呢?”
“是啊,从哪儿来呢?”丁太太因王太太的帮助缓过气,她调整脸色又说:“刘太太,你不用跟我这样咄咄逼人。我们小老百姓是不如你们当军官太太过的日子滋润。可是我们一家老小守在一起安贫乐道,女人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男人拿命换来的富裕日子没了。要我说,金先生既往跟着程旅长过了那么久的提心吊胆日子,她心底未尝不想过安宁日子。你这样拦在头里,你又是何必呢?”
“是啊。咱们女人谁不想带着孩子过安宁日子呢。”王太太抓准机会支持丁太太。然后她笑着劝刘太太道:“刘太太,孙太太,你俩和金先生都年轻,咱们是老乡,我这把年纪托大说句话,嗯,我不是倚老卖老,不说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多,你们只想想你们当家的这一年不在西安,你们的心情是怎样?哎,哎,刘太太,你莫激啊。金先生,我的意思是说家里有那么个男人替你挣钱买米,是不是比你自己出来做事要清闲?金先生,你想想去年之前你不用出来挣钱的日子,是何等地自在轻松。所以,丁家的事儿你再好好想想。等你家里没客人了,我再来看你。”
“是啊,金先生,你读书多,你是聪明人,你再好好想想。”丁太太调整好情绪,笑着对金文澜说话,那笃定金文澜会答应进丁家的态度,刺激得刘太太要抓狂。
“呸!丁太太,你以为程家是小门小户啊。你以为程家跟你丁家一样啊。啊!丁太太,你别忘了程旅长是土匪,你长脑子想想吧,他活着能供给四个姨太太这么开销,你说一个身经百战、运筹帷幄的将军,他能不留下养大儿子的银子吗?啊?”刘太太用反问回击丁太太对土匪的不屑。
而丁太太对着她这样张狂不屑的反问,竟是张张嘴没回出来
一言半语。王太太奇怪地看一眼丁太太,端起已经凉了的姜茶,小心地呷了一点儿润润喉咙,眼睛在孙太太和刘太太之间来回转,若有所思。
刘太太在整个回击过程中,她只对丁太太而不对王太太,是因为王先生教着高小的国文。她的长子春天再开学就由金文澜教,若无变故,明年就要由王先生教导了。而那最后一句也是刘太太的心里话,她才不信金文澜只分到了一套院子呢。
她和孙太太这几个月也谈论过金文澜做教员的事儿,俩人一致认为那是金文澜想离开程家、想以单身女性的身份寻找再婚机缘的跳板。
可刘太太不知道她刚才那最后一句话,偏巧也是昨夜丁主任和丁太太坚持要纳妾的重点——土匪出身的程旅长身家丰厚,肯定会留下养大儿子的银子!
丁太太昨夜基本没怎么合眼。吃了早饭就在丁主任的催逼下,陪着他去王家,恳请王太太来说媒。丁主任还担心王太太被金文澜婉拒,督促她跟着来。
她半推半就地过来,也是隐隐存了要人财两收的想法——进了丁家门,人都是丁家的了,财产么,谁听说过妾有私财了。那自然也都是丁家的了。她甚至还说了丁先生允许金文澜进门后继续做教员,新女性嘛,自然和没去过新式学堂读书的自己不同。
现在说僵了,继续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丁太太觉得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她伸手拉王太太站起来。
客人站起来了,金文澜也想起来送客。不料孙太太把金文澜的手扣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极诚恳地笑着说:“王太太、丁太太,请你们暂留几分钟,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们说。”
王太太和丁太太只好又坐下。
孙太太稳当当地坐在太师椅上,笑着说:“丁太太,金先生不想为妾,也没可能进你们丁家,你现在也看明白了。王太太,也请你以后莫再来劝说金先生做妾,莫再来难为金先生了。”
王太太尴尬:“我也是为了金先生好。”
孙太太以理解的态度说:“谢谢你对金先生的关心。这世上的女人没有愿意做妾的,金先生也是一样。如果有年貌相当的男子娶妻,我们还是欢迎你给金先生做媒的。”
金文澜赶紧表明立场:“我不想再嫁。不论是为妻还是当妾。任是他潘安在世,范蠡重生,我只愿守着自己的孩子,当一个小学教员。”
刘太太嗔怪金文澜:“你何必把话说死呢。律法没禁止你再嫁,遇到合适的人家去做正妻,对你没什么坏处。”
金文澜还要再说话,却被孙太太用帕子虚捂了一下她的嘴巴。然后,孙太太摆出推心置腹的信任态度,说:“咱们虽然是老乡,但既往没什么接触。嗯,你们一直住在育才小学校里,没机会参加抗日救援会。哎呀,你们不知道外面抗日将士留下的遗孤,不知道那些孤儿在孤儿院里过的是什么日子,那都是咱们东北军、东北老乡的孩子。嗯,我的意思是说,丁太太,你家有余资纳妾,不如每月捐款几块钱给烈士遗孤,可以吗?”
丁太太和王太太没想到孙太太会这么说话。丁太太立即抢着说:“去年孩子们吃坏了肚子的那次,我们学校的教员也都有捐款的。”
孙太太换了赞扬、敬佩的语气说:“那你可真是菩萨心肠了。丁太太,我的意思是说救助烈士遗孤不是偶尔一次的捐款,而是每个月捐款几块钱,毕竟你家纳妾也要给姨太太吃饭的,是不?”
丁太太避无可避,只好说:“我家即便纳妾,选的金先生也是教员,她自己也能挣出买米钱啊。”
刘太太立即如斗鸡般再度冲锋:“你是说让金先生进你丁家门之后还要自己挣饭钱?”
丁太太呐呐,但不甘心刘太太的逼问,反唇相讥:“你们读过书的新女性,与我和王太太这样旧式不出门的女人是不同的。王太太,你说是不?”
王太太往侧后缩了一下,拉开与丁太太的距离,她再没有想到丁家打着的是这样的主意。这成什么了!她语含惭愧对金文澜说:“金先生,是我冒昧,我不该来走这一趟。打扰你了。”
金文澜就说:“王太太,不知者不罪。你已知我心意,往后替我多辩白几句吧。”
“好好,我会的。”王太太连声答应。掏出钱包翻了一下子说:“孙太太,我因在校园里,身上没带什么钱,这两块钱麻烦你替我转交给孤儿院。”
孙太太摆手不收,只
对她说:“谢谢你王太太,你有心了。年前会有一次东北老乡为孤儿院孩子举办的筹款活,到时候刘太太来通知你具体时间,你看好吗?”
“好。到时候我一定过去。”王太太立即表态。
“王太太,谢谢你。让我代表孤儿院的烈士遗孤先谢谢你。”孙太太站起来行礼,王太太赶紧还礼。
再坐下后,孙太太又说:“王太太,丁太太,还有一事儿,那个你们也不必等筹款活。如果你们家里有多余的旧棉被、旧棉衣,大人的旧棉衣也行,可以直接送去孤儿院的。唉,孤儿院去年孩子们吃坏肚子那事儿,就是因为善款不够买米,菜粥里不小心混进去了滑肠子的蕨菜造成的。”
王太太点头道:“我们那阵子也追着看报纸,后来真相大白,知道事情的真实原委,难为你了孙太太。”
“谢谢你的理解和体贴。其实从夫人去陪少帅,孤儿院筹集善款越来越难。像今冬的棉衣和炭火就都不足,我们也没更好的办法。只能将一些年龄大点、生活能自理的孩子分散去各家了。”
孙太太的一脸沉痛很快又无缝转为热情洋溢,她望着丁太太的眼神令其不能闪避。她殷切的亟待一个肯定答复的态度,让丁太太心生不安。果然一个王太太和丁太太始料不及的事情抛给她们了——“我想你们能不能领一两个回家,哪怕只三、四个月,过完这个冬天再送回孤儿院都行。”
丁太太回避不了,便讪笑着回应孙太太:“我们小门小户的,自家孩子养得也吃力呢,真没能力再领养孩子回来,这事儿再说再说。”
偏刘太太不放过她,追着问:“丁太太,你家都要纳妾了,难道领养一个烈士遗孤几个月还为难吗?又不是要你养到七老八十的。”
丁太太垂头避而不答。家里的事儿大小都是丈夫做主,连每天买菜的钱他都要算好了的。他从成亲就是这样的性格,自己他争也没用。再说他若不是这样的性子,周校长也不会用他做事务主任。从当了事务主任,别说月薪涨了一大截,就是日常的油水都比光做教员多。那自然要由着他算计了。
王太太见势不妙再度站起来,虽然刘太太始终针对丁太太不放,然而一旦刘太太答应领养孩子,自己就难办了。那不是她一人能做主的。
她用较快的语速说:“孙太太、刘太太,我会尽快去一趟孤儿院送旧棉衣。金先生,今天打扰了。丁太太,我们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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