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夏
有钱买房子快, 缺钱时想把房子变现,那是那比蜗牛还要慢的事儿。落到孙太太搬家这事儿上,这句话的矛盾处就成了最切实的写照。但孙太太是不缺决断的人, 她在管家找好了合适的新住宅后, 立即吩咐仆妇赵姐准备搬家。
赵姐大惊失色:“太太, 这么多的东西, 那个两进的宅子可怎么能装得下啊。”
也不怪赵姐有这样的疑问,她当初是挽着一个包袱跟随管家从老宅到奉天、北平、再西安。可是在西安这么些年,她自己的东西都有一个木箱子了。
孙府的两个姨太太也过来问:“太太,搬过去我们住哪儿?”她们现在每个人都是两进三间的小院呢。
孙太太闭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就多了一些复杂的内容。她把丈夫写给自己的信拿出来,让赵姐读给俩姨太太听。然后她在姨太太花容失色的惊惶中说:“老爷说放你们归家, 我原是想留你们在府里,怎么说你们也是有了孩子的。咳咳,我原在心里跟自己打赌,若你们不来问,就一人一个三间的厢房。若来问, 就放你们归家了。”
俩姨太太花容失色,立刻说道:“太太, 别赶我们走。”
另一个则说:“太太, 我们俩住一个三间的厢房都可以。”
孙太太摇头叹息:“老爷的话要是没人知道也还罢了,现在可让我怎么留你们?你俩放心,这几年攒下的东西都可以带走,以后就是不嫁人, 也够你们活一辈子的。至于孩子,我是他们的嫡母,每一个孙家的孩子都是老爷的骨血, 我会一视同仁地守着他们长大。这俩孩子都记在我名下了。你们权当没生养过他们吧。”
“太太。”俩姨太太就跪下来一个,是生了女儿的那个。她很痛快地磕头,然后说:“太太,二小姐才过了三周岁,尚是不记事的年龄,能得太太记为嫡女,是她命里的造化。还请太太关照府里的人,别告诉二小姐另有生母了。我谢谢太太。”
孙太太立即点头,应了她的请求。安抚她说:“你才二十岁,青春年少的时候,没必要陪我守着。往前走一步,寻一个好人家做正妻了。”
那姨
太太就再磕了一个头,她是孙将军买来的清倌人,十五岁进府,过了从来没敢奢望有的五年好日子。现在当家太太要赶自己走,还允了攒下的东西都可以带走,自然是不会再要一笔赎身钱了,只是自己生的女儿……怕是这一辈子都不得再见了。
想到女儿能变成嫡出的,她把心里的那一点儿凄然抛开,仰脸对孙太太求道:“我听太太的。还望太太允我一天收拾东西,嗯,还望太太给还我身契。”
“行,明早你出府时,身契定然办好了还给你。你以后就是自由人了。”孙太太痛快答应她。
“谢谢太太。”那姨太太又磕了一个头,才爬起来,按着规矩倒退了几步,转身离开了。
*
剩下的那个姨太太捏着手帕,两眼呆滞地站着,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学同伴。犹豫了好久,她才开口问孙太太:“太太,我生了二少爷的,不可以跟你守着吗?”
孙太太叹气:“跟我守着你能落个什么好呢?往后府里不说坐吃山空,也差不了多少。你还年轻,再找一家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好好出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我才说过要把孩子记在我名下,那不是逛你的。他们哥俩只差了不到三岁,能够一起长大,将来也是彼此的臂助。我巴不得这家有兄弟仨呢。”
那姨太太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太太,我是良家子进的府里,但我不想回娘家,不想再给父母卖一次了。嗯,太太能不能帮我找个工作,我那些东西就不带着了,权当补贴二少爷的开销。”
“东西你拿走。我还养得起儿子,不需要刮彻姨娘的体己。”孙太太不耐烦了。“放妾文书我明天给你。你不想回家就不回,我给你找个工作可以,但你以后决不能再回来看孩子。你能做到吗?”
以后不看儿子?姨太太心有不甘,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怎么就不能来看了?自己还打算下半辈子就靠着这儿子了呢。
“咱们丑话说在前面,我会在放妾书上备注,如果你来看孩子,放妾书就无效了。你再回府里就不是这几年的逍遥日子。你到时候别怪我把你当粗使婆子用的。” 孙太太虽病体衰弱,但她板起脸了,也令姨太太心生畏惧。
“
太太!”姨太太还想为自己争取。“我以后不想嫁人了。我做一份工养活自己,偶尔来看看二少爷。”
“不行。二少爷如今尚未完全记事,你偶尔看一回,我就养不亲这个孩子了。我跟你说你好好听我的安排,别逼着我把你卖给别人家。”
姨太太在她的威胁下,忍不住就瑟缩了一下身体。
孙太太见吓住她了,才换了和颜悦色的语气说:“你想想,你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堂堂正正地做嫡妻,横竖你不过才22岁,还能再生几个孩子,以后儿孙绕膝地当个老太君,你说是不是呢?若是你有什么不该有的主意,我劝你也趁早收起来。你进府五六年了,你知道我的为人,我不想给你占便宜,你就没可能占着的。”
姨太太咬咬嘴唇,慑于太太这些年在府里是说一不二的积威,还是轻轻点头,认可了太太的提议。她跟着就为自己打算:“太太不想我回来看孩子,那太太能不能安排我去东北大学读书?”
孙太太立即说:“可以,你回去收拾东西,我让管家给你订车票,我会把推荐信和放妾书一起给你。”
“谢谢太太。”姨太太含泪给孙太太鞠躬,离开了孙太太的书房。
*
她擦着眼泪回去自己的院子,五岁的儿子迎上来问:“娘,你怎么了?”
“我迷了眼睛。大字都写完了?”
“写完了。”
“那找妹妹玩去吧。”姨太太恋恋不舍地摸摸儿子的头发,看着儿子拽着奶娘的衣襟离开了。
看着儿子的背影,她的眼泪汹涌而出。
她不觉得做妾好,但她也不想离开生活了五六年的孙府。太太是厉害,规矩也严,但按照太太划定的规矩来,太太从来不会无事生非来找麻烦,日子也不是委屈、难过的。可如今老爷连片纸只字都没给自己,就让太太拿着他的信撵自己走……可见是对自己一点儿情分也没有的。
走就走了。不然那一张纳妾文书在孙府,太太就是不卖自己,派人把自己送回娘家,自己也不过是再被亲爹娘卖一次。
“姐姐。”生了女孩子的那个姨太太过来了。“姐姐,你准备去哪儿?”
“我跟太太要了推荐书,去东北大学读书。”大姨太太一
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你的东西收拾好了?”
“差不多。从听说太太要搬家,我就把东西归拢过了。那个,你不回家?”
“回家给他们再卖一次?我还没那么傻。我去东北大学读书,以后按着太太指的方向,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做嫡妻,省得生了儿子都不能留下来。你呢?你去哪儿?”
“我?我被亲爹娘卖了时才六七岁,早就不记得家在哪里了。就像姐姐说的,找回去也不过是被他们再卖一次。我也没有别的去处。我想在西安城里开个书寓,这乱世卖儿卖女的多,挑着一两个不错的,养个十年八年,我就可以闭着眼睛数钱了。”
“开书寓?”大姨太太惊叫出声,她知道二姨太太是老爷从书寓赎出来的清倌人。可是这人……“你是不是傻啊?好容易才从那种地方脱身出来了,怎么还要扎进去?!”
“姐姐,你没想明白。你说太太为老爷那样劳心劳力的,也没换出来老爷对她一心一意。我干嘛要为一个将来老了的虚无缥缈的依靠,费劲巴力地给男人操持家事几十年,我还不如趁着自己青春年华多攒几个呢。”
“可是,可是你准备老了就自己一个人吗?连个端茶倒水的儿女都没有?”大姨太太震惊了,她手里的法兰西香水瓶差点儿脱手而落。
“身契掐在我的手里,我还害怕没人给我端茶倒水!儿孙满堂又如何,你看看老太爷子,三个儿子打生打死了这十几年,到现在就剩我们老爷一个了。姐姐,你说若是他现在有个好歹,是太太会带这几个孩子回去?还是老爷会放下战事回去?唉!这养多少个儿子啊,也得看什么世道,就这年年打仗的,养了儿子也指望不上的。”
大姨太太读书不算太多,但她一直接受的是新学教育,她想想这百年就没停过打仗的国家历史,即便她心里不认同二姨太太开书寓的打算,但也对养了儿子指望不上有了几分认同感。
但她还是拉着二姨太太的手劝道:“妹妹,我想你最好别留在西安城里开书寓,万一传到太太耳朵里,会让太太脸上下不来的。”
“我都出了孙家门了,她还管我?”
“话不是那么说的。”大姨太太掰开了给她讲:“你闺女比我儿子还小,更是不记事的年龄,咱们走的干脆彻底,以太太的为人不会亏待孩子。但你在西安城里开书寓,那等于是给老爷脸上抹黑,太太怎么会轻易放过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二姨太太想想这话有道理,便说:“我不想回上海,上海都给日本鬼子占了。”
“你可以去重庆啊。国民政府都在重庆呢。你去那里开书寓,也好挣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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