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春
请了哭灵人的那家邻居,隔了罗家没多远,且其家还在罗家的上风口,白丽梅除了要忍受每天整点哭灵的折磨,还要躲避随杨絮飘飞的纸灰。后来实在是没法了,她干脆每天用棉花塞耳、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踏出房门一步了。
但在奶娘的跟前,她还是要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背了奶娘的眼,她忍不住会去想丈夫、想罗家几兄弟。大伯子从认识他,就总是一副成竹在胸、万事有他即可的老成模样;二大伯子人跳脱,但却是三兄弟里最聪明的一个。
在白丽梅的眼里,二大伯子主请求过继给夭折的二叔,令婆婆在三个孩子里最疼他。但也不能否认其本意是为了照顾弟弟——自己的丈夫罗介亭因身体不好,不论是学文还是学武,都慢了两个大伯子很多。
想到丈夫的小时候,白丽梅的浮躁立即沉静下来了。
她记得认识罗介亭的那年,也是这样的一个杨柳飘絮的日子。罗家和白家的俩家女眷在庙里遇上了。她后来才知道那天实际上是罗介亭要被舍去庙上的日子。也就是说,要是没有她打岔了,罗介亭以后很大的可能就是做和尚。
她至今都记得那个穿戴得像个福娃娃的小人儿,就是太瘦了,脸上没有二两肉的模样。福娃娃被婆子小心地抱在怀里往方丈室那儿送,正好遇上嫡母带着她从方丈室里出来。她出于好奇,忍不住就盯着他看,直看到那福娃娃要下地,闹着要跟自己玩……她那时以为那福娃娃比自己小呢。
“好啊,去玩吧。”白丽梅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婆婆罗太太时,婆婆那满脸慈爱的笑容。而现在她不知怎么就体味出婆婆的那笑容里,有很多的强颜欢笑成份在,甚至有最后一次满足儿子心愿的意思。
也不知婆婆和嫡母都说了一些什么,反正自己带着福娃娃玩了一阵子之后,抱着他的奶娘始终是非常担心的模样。但那天中午的素斋,大家都吃了不少。尤其是那奶娘嘴里平时不下地的福娃娃,居然睡了一觉后还要找自己玩。
然后回家嫡母就告诉自己的父亲,罗家
要定下自己做三儿媳妇……父亲通知姨娘一声,就把自己抱去给嫡母教养了。
从姨娘的小院搬到嫡母的正院里的厢房,跟着自己过去的、只有姨娘临时求父亲从戏班子赎身出来的奶娘。虽是叫奶娘,但是自己那时候都多大了?五岁。
小时候能记得的事情不多,但这一幕幕地还是从白丽梅的眼前清晰滑过。
她叹息一声撂下花撑子,闭眼去揉捏后脖根子。自己到嫡母身边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学绣花;第二件事是学说话,学习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第三件事是被嫡母警告不许学姨娘的狐狸精做派……
哪一件事含糊了,嫡母都会惩罚自己。
好不好呢?白丽梅现在回想起来,嫡母对自己应该算是可以的。若没有这绣花手艺,自己大着肚子也不能寻到去初小当教师的差事。那岂不是要坐吃山空了?
唉!也难为姨娘了。她每次看到自己都极其认真地叮嘱自己要听太太的话,跟着太太才有前程……
可自己现在算是有前程了吗?
白丽梅搓热手心,轻轻伏在双眼上,想到如花似玉的姨娘在流产了一个成型的男胎后,慢慢枯萎了鲜活的容颜……她不愿意再去想花心而又无情的父亲。但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也要按着姨娘的坚持去做,坚持流产就是意外!
嫡母对自己有恩,还不止养育之恩。就像是嫡母所言:“要不是我跟罗家人说你是从小就长在我屋子里,罗家三少爷再喜欢你,最多也就是讨了你去当小妾。若是白家的门楣再低一些,是普通的民户,说不定还会买了你给三少爷当丫鬟,每天陪三少爷玩。”
为了嫡母给自己定下罗家的婚事,姨娘从那以后对嫡母更恭敬了。白丽梅随着年龄增长,逐渐理解了被嫡母蔑视的姨娘,她那一颗无时无刻不在爱护自己的拳拳之心。
*
奶娘进来,看白丽梅揉捏脖颈的样子,就伸手帮她揉肩膀、脖子。
“姑娘,累着了吧。”
“有点儿。”白丽梅舒服地放松身体,任由奶娘揉捏。
“那就多歇歇,这个活不那么赶。你差不多也得起来走走。这妇人生孩子啊,就得自己有劲儿。”
“嗯。”白丽梅等奶娘松手了,站起
来走。她问奶娘:“请了哭灵人的那家,准备什么时候出灵啊?”
“说是要停灵21天。”奶娘这几天也熬得够呛,看起来有些心力憔悴之感。“那马家也是个富裕的。马家老爷在政府里当什么处长,每月能有百、八十块的大洋进项。去年春上,马家少爷正上大学呢,这西安不是出了捉蒋那事嘛,然后马家少爷便休学打鬼子去了。唉!这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听说马家太太都哭晕了。这个月正好有马家少爷二十岁的整生日。要过完生日才出灵的。”
21天啊!白丽梅觉得自己再挨三五天都得发疯。可奶娘这么说,她就更同情马太太了。举灵碰上孩子的成年生日,尤其是这批丧信的死者都是尸骨无存的。
“要不是有日本鬼子,马家该大宴宾客,给他家少爷办成人礼了。姑娘,咱们得再忍十天了。”
“嗯。”忍着了,不然能怎么办呢。“前院张家安宁下来了?”
“允了娘家把人接走,但孩子留下来了。”奶娘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喝了大半碗后说:“前院没比我们这儿大多少,他家是在院子里压的厢房给俩儿子住。张家的那亲家请了原来的媒人来说话,说是张家也没有别的营生进项,只靠着老爷子一个人赚钱,他们既不忍心闺女年方二十就守寡,也不忍心张家当家的一个人赚钱养五口人。”
“那张家的大媳妇就不给他夫君守孝了?”白丽梅吃惊。“一日夫妻百日恩呢。”
“傻姑娘,守三年下来就23岁了。哪儿有她现在20岁好找人家。”奶娘把手里剩余的水都喝完,然后说:“这守孝,也得有钱才能守。三餐不继,还是早点挣个活命的出路。”
白丽梅拿起花撑子,绣了一会儿又说:“奶娘,光给丧信,没给抚恤金吗?”
奶娘叹服地说:“张家的那媳妇,也是个刚性的。她跟公婆要了一句话,就是那些抚恤金以后会拿来供孩子念书。然后她一分的抚恤金都没要,就带着自己的随身衣服和嫁妆回娘家了。”
白丽梅默然了。她想想姨娘当初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又抬手摸摸突出来的肚子,她突然间很理解张家媳妇了,为了肚子的这个孩子,自己也是什么都愿意做的
。
可是再理解,等邻居们把丧事都办完以后,白丽梅瘦了不老少,一张小脸看起来都要脱像了。可把奶娘愁得,见天哄她多吃东西。
“奶娘,我就是最近没睡好而已。用不上半个月,我就胖回来了。”白丽梅强打精神安慰奶娘。
*
这期间也不是除了丧信,就没有好消息了。西北军的家眷在得知台儿庄大捷之后,拖了几日,等丧家都出灵了以后,才办了庆功的宴会。还特意发帖子给罗家。白丽梅只好收拾了自己,去参加庆功宴。
她这一胎的怀象非常好,任何不适的感觉都没有。奶娘陪着她过去。好在整个宴会采用西式的自助餐。白丽梅尽可能地躲在角落里,免得被碰撞了。但邻居们还是很照顾她这个孕妇的。不仅给她端来了吃食,还有好几个人陪着她聊天。
“罗太太,你家罗参谋在哪个军啊?”
“他原在29军的。”
“是那个军官教导团吗?”
“是啊。他那一团全是学生兵。”
“哎呀,听说北平保卫战战,学生兵很勇武。南京还通报表彰他们了呢。”
“那现在呢?”
白丽梅叹气:“春节前,就跟着419团的乔团长走了。这一走就没说派到哪里了。那乔团长跟他一样是重伤初愈,是保定那场战事侥幸活下来的。”
“哎呀,罗太太,你怀着孩子可不要伤感。”
“是啊,你要高高兴兴的。等你家罗参谋回来给他看看你好大儿子养得多么好。”
“对,咱你要坚信自家男人是英雄,一定会回来的。”
这个小小的庆功宴,参加的都是留守的年轻女人。说是坚信自己的丈夫能回来,但还是有人忍不住低泣起来。哭声很快就传染开来。前些天的丧事,令她们这些有丈夫在前线拼杀的女人心惊,说白了,她们每日都是处在惊惶不安中的。
天知道下一次政府发来的通知会到谁家。
主持庆功宴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孙太太,她见了很多人在啜泣,就站在椅子上说话了。“姐妹们,我们不能哭。来,我们来唱歌吧。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唱!”
包括白丽梅在内的所有女人,都跟着孙太太的指挥唱起来。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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