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3——1937年7月31日
郎中嘲讽了伤者后,就撇下这小夫妻俩自去吃午饭。午饭是极其简单的稀粥、硬干的千层饼,还有从寄住那家搜出来的隔年咸菜疙瘩。
郎中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硬饼,最后无奈地把硬饼掰成碎渣,泡到粥碗里。这粥是早晨熬煮好的,搁到现在即便是没馊,但吃起来也不是什么美味了。
唉!郎中长叹一声,小小声地自言自语:“果然欠账还起来就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儿。”
那边的女学生刚才见郎中讥诮自己夫君,有心想开口维护他一二,但是思及其早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练武行径,最后终是低下了头,抿紧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奶娘假装没听见郎中的话,但她突然加大的扇风力度,令伤者没法假装郎中刚才的讽刺不存在。
伤者讪讪道:“小时候不懂事。浪费了太多的大好时光。”
奶娘摇扇子的手顿了一下,用胳膊肘推了一下自己的姑娘,可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女学生的一言半语。她清清嗓子很勉强地说:“姑爷是读书的斯文人,那像我们要靠着这几分把式讨生活的。”
这安慰还不如不说呢。伤者脸上的羞赧明显加重了。
那女学生见奶娘的这一番作,只好开口给伤者解围。“介亭,往日不可追,你莫思虑太多。当先养好身体以图将来。奶娘,扇子给我,你去歇歇。等傍晚坐车我还可以再睡的。”
那奶娘也没勉强,顺手把乎哒作响的蒲扇交给女学生。然后她爬上卸下大青骡子的马车,躺在光秃秃的车板上补眠。连着照料伤者几日,她昨晚就熬不住了。
日头越升越高,风吹青纱帐簌簌作响。伤者到底是失血过多,才养起来的几分精神头,在这一番谈话后也消失殆尽了。然后他就在吃完饭,过来给他换药的郎中手底下,咬着毛巾再次痛得昏睡过去。
女学生的心疼全无遮拦地呈现在脸上。那郎中吩咐她说:“把昨晚煮的那些布条,挂太阳底下再晾晒一遍,晚上换药要用的。这些拿去用凉水先泡上,一会儿看能不能找到干净水洗出来。”
“是,先生。
”女学生对郎中微微躬身,站起来依吩咐去做事。
支开女学生了,先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盒,食指沾了一点儿药膏,轻轻涂到伤者那几处最重的伤口处,然后小心地再把伤处包扎起来。那药盒本来就不大,昏过去的伤者重伤处又颇多,没几下就只剩一个盒底了。
兀自不知伤者苏醒的郎中心疼地嘟囔:“我就剩这么点的家底了,都给你这不争气的小子败祸了。”
悠悠醒转的伤者吐出口里咬着的毛巾,愧疚里带着一丝讨好说:“等到了保定,我再为先生补上。”
“醒了?”郎中瞟他一眼,手上的作一点儿也没慢。只压低声音教训他:“俗话说没有三两三,不能上梁山。你自己有多大的脓水,你自己不知道?我跟你说你家老爷子得知你当了学生兵,气得说你属驴,尽干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事儿。你家老爷子说前几年他想送你去讲武堂,你半路偷溜;好容易你能跟着东北大学离开了,你又掉回头来北平参加学生兵。”
伤者被郎中数落的羞愧难当,呐呐道:“是我不省事,让你们为我操心了。”
“你是不省事儿吗?你是不想跟你大哥二哥一道走。你当你家里的人不知道你心里惦记着娶媳妇的事儿?”郎中加快手上的作。
伤者争辩道:“白老爷子过世,丽梅在白家的处境就不好了。我那岳父是见一个收一个的。我不把她及早接过门,她在嫡母手下的日子也难熬。”
“算你有心。哼!你小子这番也是因祸得福,换一个人哪儿会去南苑搜‘尸’。若不是有她那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也就是泸定河边骨的结局了。”
伤者默然。
郎中把年轻人的伤口都处理好了,也是汗透衣衫了。他捡起蒲扇使劲在后背扇风。嘴里嘀咕:“往后你待白家姑娘好些,也不辜负她对你的这番情谊。”
“是。”
女学生干完郎中吩咐的所有活儿,走过来说:“先生歇歇吧,我来照顾介亭。”
“好。”那郎中把车头和车尾的挡板,提到大树下拼凑到一起,和衣而卧。
知了的叫声随着正午越来越热的天气变成连绵不绝的合唱。女学生拾起郎中丢在伤者脸上的蒲
扇,才发现伤者一脸的汗水和微红的眼圈。她掏出手帕,细细地拭去伤者脸上的汗水,安抚地说:“换药疼了?”
“嗯。”伤者开玩笑:“疼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
女学生才不信他是这样的人,但她也没戳破。只微笑着安抚夫君:“你闭上眼睛养养精神头,精神好,伤处也好得快。”
“好。”伤者依言闭眼。
……
那中年女人睡到女学生来喊她:“奶娘,你醒醒,先生说要走了。”
“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
中年女人立即爬起来,陪着女学生钻进青纱帐解手。再回来时,发现郎中已经把伤者送上车,车厢的挡板也插好了。俩人赶紧把零碎的小东西收拾好,以最快的速度跳上马车,继续南下了。
*
天色渐暗,保定府也越来越近了。他们也汇入了进入保定府的大路。可是没多久,他们就被几个持枪荷弹的士兵拦住了。
“老乡,这车我们征用了。”上来一个小军官模样的人。
郎中不欲节外生枝,立即跳下马车躬身说道:“官爷,车里的重伤者是你们学生团的尉官,他尚不能坐起来。”
那小军官一听,上前撩起搭在车厢后半截、遮挡阳光的蓝布碎花门帘,嘴里还问着:“是谁?”
伤者上车前又喝了一遍药,他咬着毛巾迷迷糊糊地颠簸了几个小时,免得无意中因伤口的疼通呻/吟出声。及见有袍泽拦车,他用能的左手拿掉毛巾,覆盖在女学生的脸上。可不等他开口呢,拦车的人掀掉门帘了。
他只好跟自己四目相对的小军官报出藩属:“军事训练团尉官参谋罗峻罗介亭。”
那小军官震惊之余,面上的惊惶俨然如同活见鬼了。但他毕竟是军人,片刻后,“啪”地一声立正行礼:“219团中尉张守仁不知是长官,实在是从北平走到这里,再无力前行……”
“不知者不罪。” 罗峻勉强抬左手还礼。然后问他:“南苑最后如何了?北平如何了?”
张守仁满脸痛惜地回答:“我们219团在大前天,就是28号的晚上急行军去南苑增援。何旅长坐吉普车赶上来通知我们219团向后转。后来我们跟随29军残部分散退回北平。进了北平后才集合起来。
随后,有命令传来,要所有官兵到中南海集合、休整。然后知道那时南苑已经丢了,29军副军长佟麟阁和第132师师长赵登禹都牺牲了。”
罗峻的脸上涌现了难以置信的哀伤,他用颤抖的声音、不敢相信地问:“你说佟副军长和赵师长都牺牲了?”
那张守仁点点头道:“卑职尚无资格参加团部以上的会议,听来的消息是这样的。”
罗峻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北平如何了?”
张守仁痛苦地说:“我们219团的团座在当天夜里,下达了宋哲元的口信,是29军参谋长张克侠代传的。要我们立即离开北平城。说宋委员长已经到保定去了,29军尚活着的官兵,愿意走的马上出发去保定,不愿意走的,发给路费,就地遣散。我艹他祖宗的!他姓宋的把29军来回折腾,他葬送了北平城,他不怕国人一口一个吐沫淹死他。”
“北平就这么丢了?”饶是罗峻早想过北平会保不住,但也没想到29军不是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也不剩的时候,就丢了北平城!
赶车的郎中这时候插话道:“三少爷,莫要在路上继续耽搁了,你的伤今晚找不到外国大夫,怕是不好呢。”
那张守仁退后一步,说:“长官先请。”
“好,保定见!奶娘,把我们的干粮留给他们一半了。”
郎中把干粮包打开,捧到那张守仁的面前,恭敬道:“只有这些了。我们准备今晚进保定,你们多拿点儿。”
几个士兵一人拿了一张干硬的饼子,再三道谢之后,把路让开了。
郎中驱赶大青骡子拉马车前行。大青骡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跑,郎中却对那中年女人说:“你坐稳了,待会儿我们得走小路。”
那中年女人愣了一下问:“走小路?先生,为什么?”小路多颠簸啊。就这硬路,自家姑爷都强挨呢。
郎中抿嘴不言。
女学生在郎中的长久沉默里替他回答了。“奶娘,刚才那几个人是掉队的。军职不如介亭高,要是遇上比介亭军职高、或者干脆就想夺车的,我们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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