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日,是大相国寺扑买大会召开的日子,也是护民军发军饷的日子。更是那些烈士军属领抚恤金的日子。护民军之所以打不败击不垮,不只是岳飞指挥有方,更是因为对烈士军属的优厚待遇。战死沙场的护民军家属,并不是只能拿到一笔一百两银子的丧葬费,还有每个月都有的一两抚恤金。一两银子虽然不多,但在如今的应天府,至少也够四口之家吃饱肚子。
别处粮价飞涨,只有应天府的粮价依旧维持着战前的价位,每石粮食二百文。为了防止奸商把粮食转卖出去,岳飞和李八少黄纵连下数道命令,只能从外地往应天府运粮食,不许从应天府往外运粮食。若发现有人担敢走私粮食,家产充公。更可怕的是,不管是商家,还是商家雇用的伙计,一律逐出应天府。
商人有逐利的天性。但商人也是趋利避害之辈。如今除了应天府,哪处的商家不是朝不保夕,不是担心死于乱兵刀下,就是担心被饥民抢掠一空。所以在这样的严令之下,应天府真的做到了不让一粒粮食外流。再说了,就是商人想走私粮食,也雇不到伙计。一旦被伙计知道是往外走私粮食,绝对第一个就会冲到官府举报主家。想让老子全家逐出应天府,老子先弄死你再说!
随着其他地方流民的惨状被探亲的军士们传回应天府,应天府数百万人丁,无论百姓商贾,无不庆幸自家祖上有灵,托庇在了岳帅治下。若是换了其他地方,就是不被人杀死,也被人饿死了。
当百姓知道李八少从外地粮商手里收购粮食,都是按照每石粮食六百文的价格来计算,百姓们更是感激得涕泪横流。李八老爷之所以做赔本生意,不正是担心应天百姓吃不起粮食饿肚子吗?
十一岁的柳絮儿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带补丁的粗布小褂,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母亲,走到门外,坐到一辆小型的架子车上,反身把门锁上,然后扶起车把,推着母亲向荣军处走去。
这里是应天府城郊,大路宽而平坦,推着架子车并不算吃力,只是天气炎热,柳絮儿很快就满头大汗。母亲坐在车子上,暗淡无光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手里紧捏着一个小小的红本本。柳絮儿每当看到红本本都想哭。因为那个红本本是用哥哥柳青的命换来的。
柳家本是应天府城郊的中产之家,家中也有十几亩良田,父亲又在城里开了个小作坊。结果去年兵乱时,柳父为保护家人,惨死于乱兵刀下。年方十六岁的哥哥柳青不愿经营小作坊,加入了护民军,却在竹芦渡一战死去。母亲伤心过度,日日痛哭,眼睛也哭坏了。如今全靠柳絮儿一个人撑着这个家。
每月十五,她都会推着母亲去荣军处领取一两银子的抚恤金。这是她们母女二人的所有经济来源。
中原其他地方已经人烟稀少,但此时的应天府,就连城郊都已经人满为患。柳絮儿推着车子不过走了百十米远,很快就有几个街坊笑着和他打招呼。
“柳婶子,又去荣军处吗?”
柳絮儿的母亲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既自豪,又悲苦。她惟一的儿子战死在沙场之上,虽然给家庭挣来了一个烈士的称号,还有这个可以领取抚恤金的小本本,但若是可以选择,柳母绝对不会让柳青参军。若是不参军,就凭应天府如今的繁华,随便做点什么,也不会饿着肚子。唉,可是世间没有后悔药。
应天府除了上百万本地乡民,还接纳了至少三百万外地流民。成年的流民以工待赈,但是老弱妇孺却也不会闲着。他们会在应天府内外找点力所能及的活干。
看到柳絮儿推着车子满头大汗,至少有三个十多岁的流民小孩大着胆子走上来,请求帮柳絮儿推车,代价则是三文钱,或者管三个孩子吃顿午饭。
应天府没有饿死的人,但是若说是人人都能一天吃三顿饭,却也言过其实。除了早期迁入应天府的流民如今已经不愁生计,后来迁入的流民就过得不那么惬意了。纵然如此,却没有一个流民愿意离开应天府。因为这里充满希望。
柳絮儿摇了摇头,对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说道,“不用你们帮忙。这车子我推得动。”
“姐姐,你让我们帮你推车子。我们不要钱了。也不要三碗饭了,你请我们吃一碗水饭就行。”
水饭就是稀稀的米粥,一文钱一大碗。
这话说得柳絮儿心中一软。三个半大孩子,竟然要分吃一碗水饭。真是可怜。不过柳絮儿还是没有应允孩子们的请求,因为她的母亲一直没有发话。母亲不发话,柳絮儿可是一个大子也不敢乱花。
三个孩子看水饭也讨不到,顿时一脸失望。就在他们停下脚步,准备再去找别的闲活干时,车上的柳母却说话了。
“算了,这三个孩子肯定早饭都没吃。柳絮儿,给他们一人一文钱,让他们买水饭吃去。”
把铜钱接到手里,三个孩子高兴得对柳母连连打躬作揖,“多谢老夫人。多谢小姐。你们都是活菩萨。不过我们不能白要你的钱。岳帅说过,多劳多得,不劳者不得。我们都是正经人家的孩子,我们不是要饭的花子。”
说完这些话,三个孩子把架子车从柳絮儿手里抢过来,二个扶着车子两边,一个推着车把,问明白柳絮儿的去处之后,飞一般地跑了起来。柳絮儿都险些追不上。
荣军处是一个极大的院子,门口站着两个伤残军人,一个断了条左臂,一个走路一拐一拐。而院子里负责清扫场地的也是伤残军人。负责分发抚恤金的也是伤残军人。他们在战场上受了伤,不能再上战场,就被分配到后方,做些诸如此类的工作。
岳飞一向认为,将心比心,只有这些同样在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军人,才会对烈士的家属尽心尽力。应天府城共有十个荣军处,每个荣军处负责一个片区。这些伤残军人早把各家军属的长相记在心里。
正因如此,三个孩子刚把柳母推到荣军处,门口的两个军人就笑着喊了起来,“柳伯母,你今天可来得早。”
柳母揉了揉眼睛,也笑着说道,“都是这三个小子跑得快,把柳絮儿都给撇到后面了。”
三个流民小孩十分羡慕地看着柳絮儿搀着柳母走进了荣军处,然后才转身跑开,去买心仪已久的水饭去了。三个流民小孩也知道今天是护民军发军饷和抚恤金的日子。荣军处是发抚恤金的,也就是说,柳絮儿和母亲等会出来,就会拿到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就是一千文,可以买到一千碗水饭了。想到这些,三个流民小孩就心痒痒的,就感慨自家没有人参加英勇的护民军。却没有一个小孩敢起抢夺的心思。
若是抢那些富商的东西,逮住了顶多送进大牢。若是敢抢这些军属的抚恤金,一旦抓住,全家都别想在应天府混下去了。这些可都是保护应天府牺牲的英雄家属。敢抢他们的东西,全家逐出应天府都是轻的!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些贫苦流民每天早晚两次,都会对自家的野孩子们训话,“千万别干坏事!真做了坏事,不等捕快上门,父母都会把他们绑到衙门去。咱们来到应天府,已经是祖上积德了。若是在老家,全家人早就饿死了。”
只有到了荣军处,柳絮儿的母亲脸上才会露出笑容。她们母女来到荣军处不久,陆陆续续的各家军属也都来了人,有老人,有少年,也有年青的妇人。他们或者死了儿子,或者死了父亲,或者死了丈夫。总之,有资格来荣军处拿抚恤金的人,家里都有一个英勇的烈士。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这些人也最谈得来。他们并不急着领抚恤金,而是捏着各自的红本本,坐在空地上,谈生活琐事,也谈军国八卦。
他们的笑声传到院外,总让走过这里的街坊他流民半是叹息,半是羡慕。
一个青年妇人望着楚楚可怜的柳絮儿,笑着对柳母说道,“柳伯母,柳絮儿今年十一岁了。也该找婆家了。依我看,招个上门女婿也不错。你看咱家岳帅,不就算是做了李八老爷的上门女婿吗?”
这话却引来了很多人的反对声。特别是院子里的几个军人,全都同声反驳道,“赵家嫂子,你可别乱说!咱家岳帅什么时候做了上门女婿啊?”
赵嫂子笑道,“我又没有说是,我说的是算是。你们要听清楚啊,算是。你看岳帅一家都住在李府之内,连云公子和银瓶小姐也都住在那里,你们说是不是啊?对了,柳伯母,我可是对你说啊,听说云公子今年十岁,还没定亲呢。柳絮儿长这么漂亮,若是让云公子看到,说不定真能做岳帅的儿媳妇呢。”
柳母笑呵呵地说道,“赵家嫂子你又在乱说话了。我家柳絮儿又不是千金小姐,怎么能配得上云公子呢?云公子可是天上星宿小凡。”
这时候,一个和柳母差不多大小的妇人笑着说道,“柳嫂子,你还别说,我看柳絮儿长得银盆大脸,就是有福相。若是让柳絮儿上几天应天女学,保准出来就是个大家闺秀啦。”
柳母明显被几个妇人说动了心。当然,她并没有想着要把女儿嫁给岳云,只是觉得若是让女儿上了应天女学,出来之后,找个如意的女婿还是不难的。可惜就是应天女学的学费太贵了,每学期要十两银子。柳母在心中盘算了一番,觉得柳絮儿还小,等过了十二岁,再供她上应天女学也不晚。
很快地,他们的话题又转到了其他的话题上。谈谈说说,将到了中午时分,方才各自捏着红本本,领了各自的抚恤金,出门各自回家。
把门的军人看到军属们谈笑风声,心中也都充满了自豪感。普天之下,除了护民军,谁家的军属能过得如此惬意?!普天之下,又有哪支军队能比得上护民军的英勇善战?!别处的军队是在为天子守土,护民军却是为自家守土,为自家而战。
军属们从来没担心岳飞会失败。而这些伤残军人更是对岳飞充满了泼天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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