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潇羽一直没有作声,眼神紧紧地注视着眼前的刀光剑影,目光很近又似乎很远。
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曾经有这样的两个人。
他们在溪涧之畔抽刀断水,在烟壑之中履霜斫雪,在苍松之巅鸣剑啸歌,在云水之涯劈浪斩空,纵情恣意,挥洒自如,他们的一招一式,比之今日,更快、更狠、更无情,似乎每一招都想穷尽毕生之力,似乎每一式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可是没有一个人退步,也没有一个人让步,在那渺无人烟的山水之间,他们用他们独有的方式释放出属于他们自己的任性,挥洒出属于他们自己的热血。
他们的人生需要这样的排释,也需要这样的挥斥,因为现实中的他们多的是身不由己的退步与让步。
“天与地,人与剑,万物如一,万法如如。俯仰乾坤,渺千载江山,惟尔最近;沉浮虚实,扬万丈雪涛,惟尔最真。人生如寄,吾生有涯,莫不若——与尔同尘,与尔同飞?”一人道,语气快意而倨傲。
“敢不从命!!”另一人随声附和,有些漫不经心。
前者未作理会,弹剑自语道:“玄同至玄,莫不‘尘飞’?”
后者抚剑道:“忝附骥尾,吾生何幸!”
前者睥睨作色道:“哼,别跟老子来这一套!”
后者道:“老子已作古,不如竖子好!”
前者摇头道:“还是孺子好,孺子可教也!”
后者沉吟有顷道:“那还是老子好,老子有一宝,不敢为天下先。”
前者闻罢,爽然道:“所以啊,咱们这套剑法只能叫‘尘飞’剑法了!”
“哈哈哈……两人相对而视,不由横剑大笑起来。
注耳倾听,那两人的笑声很远又很近。
这套取自两人名字的剑法,在那天那个遥远的地方诞生了,但二人素不喜这刀剑之利,故世人皆道二人不擅刀剑之用,连师潇羽今日也是第一次见,不过,这套剑法她是早有耳闻。
“小子,剑法不错。”
“剑就是剑,何来错与不错之说?”
“嗯??今天遇上我,就是你此生最大的错误!”
“错就是错,何来大小之分?”
“呵!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圣人有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时变成“人之将死其嘴也硬”了?”
两人且斗且走,嘴上也不闲着,孔笑苍一味刀头使狠,嘴上功夫稍显逊色,眼见这口舌之利,他是讨不得了,便着意在刀头上多加了几分劲道。
“哼!已经六步了!”孔笑苍密密地盯着脚下,坐待对方第七步的笑话。而就在这时,祁穆飞问了他一句:“一步天堂,一步地狱,前辈想去哪儿?”
“哈哈哈……天堂有路你不走,那就送你下地狱!”
说话间,孔笑苍已准备跨出他的第七步!脸上那一道道黝黑的皱纹里都布满了胜利的兴奋,似乎在讥讽对方七步制胜的愿望即将落空。
“前辈可要三思而后行啊。”说完,祁穆飞也开始迈出他的第七步,比之孔笑苍略迟了些。
祁穆飞指尖加劲,长剑斜递,孔笑苍偏头让过,掠步向前,以掌缘为锋,向其腕间击落。祁穆飞猝不及防,手腕剧痛之下,不由得虎口大张,手中的空无剑猝然震落。孔笑苍趁势侧身虚转,拦腰挥斩。
这一下突如其来,惊得师潇羽悬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门眼儿。却见祁穆飞俯身捞月,与血饮刀打了个照面,复又提刃在手。只不过,手中之刃,不是空无剑,而是血饮刀!
原来祁穆飞俯身之际,在其腋下虚抡一指,孔笑苍眼疾,遽然见此,心下大骇,也不遑细辨,以为九针出手,急欲屈肘回护,却不想被祁穆飞趁乱反手夺刀。
此刻的他颇为后悔,后悔自己刚才转身之时不该将那柄横卧在地的空无剑一脚蹬开,要不然这时他也不会落得手无寸铁的境地。
血饮魔刀,自失其刀!如何饮血?如何成魔?
孔笑苍黑沉沉的脸上写着“不服”二字,可黑森森的瞳孔之中却透露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惊恐!
这时的他,才不管什么“言必信,信必果”,因为“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但对于敌人,自然不必“有信”,这是他的理解,尤其在这个时候特别适用。
应时权变,见形施宜,这本来也是圣人的一种人生智慧嘛。
孔笑苍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即跃步上前,欲强行夺刀。
头顶的雪笠先己一步,飞旋横出,可别小瞧那顶破旧的雪笠,其边缘布满了细密的倒刺,在其快速飞转之时,刺针便会随之现出其深藏不露的阴险面孔,雪笠飞霜,刺针露芒,一个黑色的圆轮带着一圈银色的光环,由远及近,疾速向祁穆飞径直扑来。
而那不甘认输的孔笑苍在其抡出雪笠之时,屈指为爪,狞目吐火,如饿虎扑食一般,向祁穆飞的头颅纵身而去。
就算祁穆飞避的开雪笠之刺,也避不开这头猛虎。就算竹茹和南星飞奔过去,也来不及挡住这一笠一虎。
就在此时,就在此时!
一个黑影纵马而来,一管铁笛急急飞出,迎着雪笠,正面挺撞,铮铮数声,迸射出一片刺眼的电光,只见雪笠低徊片晌,断成了两半,铁笛身上也被削了一个豁口。
来者正是铁鹞子典璧。
解了雪笠之厄,祁穆飞顺势横刀格挡,防住了孔笑苍的猛虎之势,不过这孔笑苍不肯就此作罢,张开大手,一把抓住了雪白的锋刃,没错,是手握锋刃。
殷殷鲜血立即染红了刀刃,浓浓的血腥之气顺着锃亮的刀口淌向大地,瞬时污浊了这方安宁而纯净的晨光。
祁穆飞皱了皱眉,没再使劲,缓缓地松了手:“前辈,承让。”
言语很冷淡,不着一丝色彩,不着一点温度,以致孔笑苍深深觉得这种冷酷的表达方式就是一种刻毒的嘲讽。
“哼,你使诈!”孔笑苍夺过刀来,怒声斥道,丝毫不领情。
铁鹞子飞身下马,拾起受伤卧倒的铁笛,为它轻抚伤痛,心疼得慰问了几眼,回过头来,依旧先冷哼一声,继而蔑笑道:“哼——兵者,诡道也。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乃兵家之胜。你自己预料不到,还怪人家使诈,真是荒唐!不过也不能怪你,这种兵法秘诀,至圣先师又怎么会懂呢?”
这铁鹞子又是孤身前来,看来这赤焰子昆莫又没追上他。
虽然师潇羽并不喜欢这人,但他一上来便给孔笑苍一个下马威,这让师潇羽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好感,不过,要她喊他一声“师伯”或“掌门”,她还办不到,就算是敷衍一句,她也不愿意。
孔笑苍尚不明二人关系,还道这铁鹞子是因着昨晚枫林岗之战要与自己为难。这紧要关头,杀出这么个程咬金,孔笑苍也颇感棘手。也许是血流的有点多,此刻,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你这手下败将,想趁火打劫吗?”孔笑苍恶狠狠地瞟了铁鹞子一眼,以指抹血,却将刀刃弄得愈发污秽不堪。
“哼!我何时败于你了,你别胡说八道!”
“那你身上的刀伤,又作何解释?”
“哼!受了点皮外伤,就算我输了?那你现在,不也输了么?”
铁鹞子抵死不认。
昨晚别了七星楼后,铁鹞子典璧在枫林岗遇到了这个瘟神孔笑苍。因为典璧不用刀,所以两个人起初是各行其道,互不相扰,可后来不知怎的两个人拌起了嘴。
一个非说他孔笑苍的刀不如自己师弟的昆吾刀重,一个非说赤焰子昆莫的昆吾刀不如自己的血饮刀快,二人都是铁嘴钢牙,那两根烂不掉的舌头又毒又狠,甫一交锋,就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最后终于如愿地挑起了战火。
两个人一边唇枪舌战,一边舞刀弄鞭,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
最后在孔笑苍使出十步杀那个瞬间,铁骊一声嘶鸣,铁鹞子倏地不见了踪影,气得孔笑苍勃然大怒,奋起直追,一路穷追,还一路咆哮,不过,铁骊的耐力和体力毕竟不是寻常人所能及的。
“狡辩!无耻!”孔笑苍狰狞的面孔里厉声抖出了这四个字,喷得铁鹞子一脸唾沫星子。
铁鹞子拿袖口厌恶地擦了擦脸,擦完,闻了闻衣袖,好似自己那一身衣袖都都被对方的口水弄臭了,怫然道:“满口仁义,竟不想嘴巴这么臭!”
以众暴寡,欺人太甚!孔笑苍心里暗暗骂道,以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目光恨恨地瞪着祁穆飞,可惜祁穆飞不是一条恶犬,而是一头初生牛犊,那浩然之正气从那头角之间直射过来,立马盖过了自命威武不凡的虎气。
“前辈,今日比试,胜负已分,晚辈只想借道过去,无意冒犯前辈,还请前辈通融。”祁穆飞躬身一揖,也算谦逊。
坐地观虎斗的吴希夷此时体力稍复,也踉跄着起身过来打圆场:“好啦,孔兄,你今天比也比过了,就放我们过去吧。你要是觉得不尽兴,过两天我再陪你过过招,如何?”
“你说的啊,过两天,不许反悔!”败局已定,魔刀已还,孔笑苍虽心有不甘,但也不得不服,也怪自己轻敌误事。
转过头来,他斜睨了一眼铁鹞子,铁鹞子也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嘴角还带着一丝诡笑,那刀疤、那眼神、那笑容,整合在一起,叫人看着着实瘆得慌,就像阴暗的角落里躲着一个魔鬼,这个魔鬼看着并不凶恶,但只要你多看他一眼,你就会觉得无比恶心。
孔笑苍为了逞势,多看这个魔鬼一眼,只因这一眼,他那空虚了一晚的肠胃顿时变得更加空虚了,想呕点东西出来,却肚里空空,什么都呕不出来,只能把这副空肠空胃翻倒出来。
孔笑苍马上撇过脸去,竖刀道:“铁鹞子,我们俩还没完呢,你今天来是不是要跟我继续比啊?”
看来失败的战火点燃了他雄起的决心,他已经用自己的鲜血清洗了自己的血饮刀,此刻正渴望着用一场胜利来血祭自己失败的历史,用一身热血来磨砺自己受辱的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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