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既远,近处一个山岗之上闪过两个人影,一个断手,是师承徵,一个独眼,是他的心腹休缺。
车尘渐远,铃声渐隐,那休缺才悻悻地开口道:“少乐正,这祁七爷害你失去一只手,你怎么还好心来送他啊?”可话一出口,便被赏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只听“啊”的一声,那休缺瞬即跪伏在地,抚着疼痛的腮帮子,惶惶然不敢吭声。
“我爹说过,这件事不准再提。你找死么!”师承徵带着一丝阴冷的怨愤,出言训斥道。
休缺心中一颤,立时拱手于前,连声哀求道:“少乐正,小的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提此事。”
“哼,好心来送他?当然得送,他们,一个是我的好九叔,一个是我的好兄弟,一个是我的好堂妹,他们要出远门,我怎能不来相送呢?”
师承徵示意休缺起身,脸上带着诡谲的笑容,阴恻恻地接着说道,“更何况,这次是送他们去死啊!出我姑苏门,进他鬼门关,上我阳关道,下他黄泉路。哼,敢废我一只手,就怪不得我这只废手手下无情了。”
“少乐正,这潭州南北二宫,真的会杀他们吗?”休缺颤颤地缩在师承徵身后,不敢直面主人那张阴戾的脸孔。
师承徵既没有看休缺那张胆怯的脸孔,也没有立时回答休缺的疑问,还恍若不闻地低头抚摸起了他那只尚未磨合融洽的铁手套。
“你在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要杀他们了?”沉吟片晌,他才以少乐正不容侵犯的威权低声呵斥道。
“那您之前还……”
“我给南北二宫递消息,那是因为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与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干吗非要弄成如今这水火不容的样子?”
“可是他们和大司命从前有过节,他们会相信我们吗?”
师承徵嘴角一扬,目露寒光,冷笑道,“由不得他们不信!”语气里充满自信,那肯定的眼神就同六年前他在邓尉山下对柳云辞悄悄说出那个谎言时的眼神一样,由不得人不信。
对于师承徵这次联合潭州南北二宫对付师祁一行的计划,师承徵身边包括休缺在内的几位心腹都有一些保留,他们不知道师承徵是如何与南北二宫取得联系的,也不知道南北二宫为何会答应帮助师承徵。
也因着如此,他们总担心这次的谋划会有意外,也担心南北二宫会有别的企图。
可这师承徵从始至终都很从容,似乎胜券在握,对于休缺等人的担忧只是一笑置之,既不在意,也不解答。
休缺等人不知其中底细,只知自从师承徵断手之后,他就时常对着他那只断手自言自语,而那些没头没尾的话语中提到最多的就是那一句:“师潇羽,你这个歹毒的女人!你我之仇,就此两清。从今日起,我会证明给你看,我师承徵才是师乐家的骄傲!我才是师乐家名正言顺的少司命!”
师承徵每次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急促而激愤,面目狰狞而铁青,全身还会伴随着语速不自禁地颤抖不止,不仔细听,还会以为他是在痛苦的病中呻吟。
没有人理解他的抱负,没有人知道他的理想,连他身边的人也很少知道。
更多的人都只是知道他们这位少乐正虽然年纪轻轻、武功平平,却老谋深算、阴险毒辣,智谋和手段都远在其父之上,绝情和冷血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要这次行动成功,师乐家大司命的位置必定非我爹莫属!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非议他,再不会有人质疑他,他也不必再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抬不起头来!”师承徵凝望着远处,再次于心底默道。
他此次的行动连师清山都被蒙在鼓里,自不会向身边的人细说。
所以除非主人自己说,否则,休缺他们绝不敢多加细问。
尤其是他断手之后,性情变得更为暴戾,反复无常,好似他那才华横溢的右手失去之后,他的情绪也就失去了调节和发泄的途径,只能诉诸口舌,稍不顺心,便摔筷打碗,可纵然如此,他也从未对自己的奚琴动过粗。
师承徵站在高岗上,望着远处风起云涌,耳畔听着鹤唳风声,心里想着师祁二人即将面对的血雨腥风,既觉得可惜又觉得可喜,可惜的是自己不能亲眼看到这场疾风暴雨,可喜的是自己从此便可在五家之中呼风唤雨。
此刻,他嘴上云淡风轻,脸上风平浪静,可他那从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发丝之中急涌而出的雷霆之威,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休缺向着师承徵的视线方向瞥了一眼,师潇羽一行人的车驾早已目不可及,空旷的郊外除了萧索的西风,再无别的声响。忽然,冰冷的空气里传来一声阴鸷的冷笑,他不由得猛地一哆嗦。
不过,当他回头瞥见主人那可怖的面孔时,他的心更是忍不住激烈地颤抖了起来。
师承徵又在对着他的那只铁手自言自语了,只是他的面孔比之往常更为扭曲,更为狰狞,他仿佛又闻到了那天雪地里的血腥味,让他感到恶心,更感到痛心。
“少乐正深谋远虑、计划周详,量那南北二宫也不敢不信。”不得不说,休缺的奉承话十分拙劣。
从小就看惯脸色、闻惯马屁长大的师承徵,自然不领受这些并不高明的奉承话,恶狠狠地斥道:“少来拍马屁!我问你,心月狐那儿,礼物都送去了吗?”
见主人脸色一改,休缺也瞬即转过魂来,拱手道:“已经依着少乐正的吩咐,全都送去啦!”
“可小的就是不明白,这心月狐值得您这般厚待吗?”
“她不值,你值?”
师承徵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话说这心月狐自诩出身名门,才貌双全,一双妙目玲珑剔透,一束纤腰袅袅婷婷,又自称得李姥姥调教过,想这李姥姥可是当年调教过李师师的老鸨儿啊。
故而这心月狐一进入这三十六鸳鸯楼,便声名大噪,风头立时盖过了那“十八佳丽”。这些纨绔子弟、风流才子更是趋之若鹜,一个个为之神魂颠倒,茶饭不思。这白花花的银子、黄灿灿的金子流水似的往里头送,可就是难见一面,只得望眼欲穿的份儿。
那柳云辞听说之后,也是心痒难耐,几次央求着张老鸨儿见一面,可那老东西就是不肯答允。
直到前日,心月狐才好不容易松了口,只要柳云辞献出自己那把高丽白松扇,便可为之高歌一曲。柳云辞自是不舍,他手上的那柄高丽白松扇可是东坡所遗之物,平日里他都是当宝贝珍藏的,自己都舍不得用,不想这心月狐一开口便想要了自己的心头好去,这让柳云辞十分为难。
然宝扇不足贵,佳人难再得,况且自诩风流的他,若不能抢在那些凡夫俗子之前一亲芳泽,这于他而言,未尝不是颜面扫地的大事儿。
是而,他思量再三,决定让出宝扇。
可惜,这佳人所约之期恰酒酬比试当晚,所以,这佳人至今也未得见,叫他好生遗憾。
而这师承徵求见心月狐,除了要气那柳云辞之外,还因为他无意中得知这心月狐背后的势力竟与官府有关。
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长久以来,他想方设法想疏通师乐家与官府之间的门路,可怎奈总是找不着这穿针引线之人,再加上他父亲大乐正一贯拒绝与官府勾结,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另做打算。
这回得知这个女人的靠山之后,他便认定了这个女人就是自己叩开官府衙门的敲门砖。
正所谓“老鸨爱财,妓女爱俏”,连日来他挥金如土,毫不吝惜,这金银珠宝、胭脂水粉,更是源源不断地送到心月狐跟前,不过,他始终没有向那张老鸨张口求见,只道是仰慕芳名而已。这让张老鸨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而那心月狐只是狐媚一转,一笑置之。
“可是——”休缺死死地低着头,生怕自己接下来这句长他人威风的“可是”,惹怒了师承徵。
师承徵可没什么耐性,见他吞吞吐吐的说不痛快,便厉声喝道:“可是什么?说!”
“少乐正,虽然如今三爷、七爷、九爷都不在了,但墨五爷还在呢,他会不会妨碍我们……”休缺压低声音小心地说道,到最后已几不可闻。
师承徵听着他那谨慎的语气,透着十分的敬畏,便觉气郁,沉吟片刻,拿着锐利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休缺,举着那只尖锐无比的铁手狠狠地戳着对方的胸口骂道:“哼,师潇羽都走了,他还能留下来?你瞎了一只眼睛,连心都瞎了啊!”
休缺骇异非常,只觉得胸口生疼生疼的难受,抚胸咳了几声,然后缩着脖子颤声道:“啊,小的糊涂,难道那墨五爷也会去九嶷吗?”
师承徵仔细端详着自己那只铁手,甚觉满意,连说话的语气也渐渐缓和了起来:“哎呀,我那娇俏可人的堂妹,就是那么讨人喜欢。”
想到那次雪地中遇到师潇羽,想到师潇羽的冰肌俏脸,想到师潇羽的玉软香娇,他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猥琐的笑容;
可一想到那次祁穆飞九针出手时的狠辣,一想到自己的父亲面求祁穆飞时的卑屈,一想到自己挥刀断手时的痛苦,他的嘴角不禁颤抖了一下。
愤恨、羞辱、恼怒,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然在他那张俊朗的秀脸上却看不出半分波澜。
“可话说回来,若不是有我这个堂妹,我的这盘子计划,又怎么实现的了呢?师潇羽啊师潇羽,堂兄这回可真是要多谢你了啊。堂兄这次真心实意地祝你,一——路——好——走!哈哈哈——”
师承徵朝着马车隐没的方向,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笑得这么猖狂,这么恣意。
流风惨冽,清啸九原,裹挟着师承徵十余年来忿忿不平的控诉,也裹挟着师承徵十余年来雄心勃勃的抱负。
听着主人这狼哭鬼嚎般的笑声,在这凄凉肃杀的荒野之中从风而起,逐雨而休,休缺不禁股战而栗,他装模作样地陪笑道:“呵呵,那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接下来嘛——”师承徵沉吟片晌,“既然他柳云辞走了,那我们还不摸‘鱼儿’去?!”
师承徵仰天狞笑,用他那贪婪的舌尖在他一口银牙上漫然一舔,露出一道淫邪的目光。休缺心领神会,随即也爆发出了一串狂浪的笑声,在这荒野之上回响不绝。
二人扬长而去后,曲玉露也准备离去了。她原以为师承徵会在师潇羽离去之前再生出什么枝节来,可直到师潇羽远去,他都没有动手,甚至都没有露面,这让她大为讶异。
“真没想到,师乐家来送她的竟是他!”曲玉露不无感慨地嗟叹道。
尽管她也明白师承徵的送别未必怀什么好意,但怎么说,师乐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来此送她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转身之际,曲玉露忽见远处尘土飞扬,七八个马蹄翻盏撒钹似地从山岗之后遥遥奔来。她心头蓦地一紧,由于一时之间敌友难辨,她复又隐身了起来。及至人马到得百步开外,她才认出来人容貌。
“殷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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