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潇羽虽然一向自负,但还有自知之明。昨夜无烟姐一棹风月无边,惊艳四座,盈香满庭,我是自愧不如的。杏姐姐的琴声倒是可以与之比俦,只可惜呢,她的琴声虽然未成曲调先有情,但曲终韵尽意不足,终是有些缺憾。”
师潇羽背负着双手,从寒香亭的北侧台阶踱到了南侧台阶上。
祁穆飞沿着亭子的左侧亭柱,绕到了南侧台阶之下:“这本不就是你和杏娘故意为之的吗?瑕瑜互见,方知玉珍。”
师潇羽不置可否地抿了一下嘴唇,眼睛则带着计谋得逞后的光芒往上一瞟,转而问道:“那柳云辞是答应陪邓林去乌程了?”
“认赌服输,柳云辞从来不会失信于女人的,更何况是你了。”祁穆飞本意是夸赞柳云辞言而有信。
“哼,他也就这点长处了。”而师潇羽则用一种甚为鄙薄的口吻还道。
在她看来,柳云辞的这个长处,不过是他游戏欢场偎红倚翠的风流花招,她不屑与那些“女人”为伍,也自然看不上柳云辞的这个“长处”,甚至还有几分厌恶,连为其说好话的祁穆飞也平白无故地添了几分可恶的颜色。
不过可恶归可恶,对于自己这位手下败将这么多年放任自流的生活,她多半还是觉得可怜。
想要做的事不能做,不想娶的人非要娶,这种心想万事却一事无成的苦闷,非常人所能体会。所以有时候,她还为之深切地担忧:
他那颗热情未泯的心会不会哪一天也跟他肉体一样溃烂,发出腐臭的味道?
作为从小玩到大的竹马之交,师潇羽原也有心想劝柳云辞做一些改变,但每次两人一见面,她根本就没有机会把这些苦口婆心的肺腑之言说出口,因为柳云辞有着相当敏锐的反应力,不待对方开口,他就先嬉皮笑脸地岔开话题了。
就算偶尔有机会说上一两句,但终究是东风马耳,鞭不及腹;一傅众咻,终归无效。
“他和邓公子什么时候启程?”师潇羽一边问着,一边将她的斗篷下摆铺垫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手臂交叠着抱在胸前,两手似乎在向两腋取暖。
清晨的阳光爬过低矮的墙头,正好不偏不倚地投进了她的眼波里,反射出一片明媚而皎洁的光。
“和我们是同一天,他们先走水路,然后再改陆路。”祁穆飞道,师潇羽则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他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她此刻的心理活动:从水路走,也就是从盘门出发,这与他们是同一个地方,如此一来,他们还可以最后见一面道个别,她的无烟姐也就不用跑两处地方,难过两次了。
片晌,师潇羽抬起右手,支起了她右边腮颊,嘴里念念有词道:“他俩总是一副冤家路窄的样子,这一路过去可不知要生出什么事来。”她的目光好似茫然地集中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略显疲倦的眼神里透着某种不真切的担忧。
“你是担心柳云辞,还是担心邓林?”祁穆飞漫不经心地从地上拾起一根枯枝,百无聊赖地挥舞起来。
“自然是担心邓公子啦。柳云辞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这个人风花雪月无一不精,还惯会欺负人,我是怕邓公子和他处久了……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关于这个问题,师潇羽会怎么回答,祁穆飞在问之前就已经猜到了,所以,他真正想问的是:
“那你还提议让柳云辞陪同?”
祁穆飞的表达并无嘲笑讥刺之意,只不过于师潇羽听来,这个问题正好戳中了哑穴。
良久,小脸鼓胀的师潇羽才声辩道:“我原没有想那么多嘛。”
与这个理不直而气壮如牛的声音作配合的是师潇羽懊恼的一个扪膝动作,那双目含怨的眼神似乎还在怪祁穆飞。
“我总觉得这昆仑觞的事有蹊跷,但是我又说不出来哪里蹊跷,墨尘的话说得好似合情,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合理。所以我就想找我们五门中的一个人和邓林一起去,这个人得武艺高强,而且在五门之中得有一定的分量,这样就算墨尘有什么诡计,也有人能帮着邓林出头说话,而不必因为他是墨五爷而有所忌惮。”
“这个人我想了好久,原本九叔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在乌程那边的人脉极广,找一个人当不费事,可是你也说了,他和竹枝叟有隙,就算他找到了,那竹枝叟也未必会给他酒,况且杏姐姐眼下要去九嶷,他根本就无暇分身。这退而求其次,除了柳云辞,我也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师潇羽半吞半吐地道出了她的初衷,她本不想说出来的,因为万一被柳云辞知道他是她别无选择的选择,他一定会恼羞成怒。
可她最后还是说了,至于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或许这就是寒香亭的魔力。而这种奇特的魔力,对她,对他,都是一样不可抗拒的。
沉默的祁穆飞摩挲着干枯而粗糙的树皮,好似在对那个一不小心就上了女人的当的柳云辞表示悲悯,但俄而,他又不禁有些羡慕柳云辞。
在墨尘的整个布局之中,柳云辞本是一个与之无关的局外人,而今却因为一个女人的一个赌约,让这个人也参与了进来,好似所有的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祁穆飞不知道这样的天意有什么深意,但他觉得师潇羽这步意外之棋走得极妙,也许这就是她的天赋。
有时候不经意的阴差阳错,恰恰成就了另一番因缘际会。
“你还是觉得墨尘在骗邓林?”祁穆飞这个问题甫一出口,他忽然对这两个人生出了一丝同情。
墨尘的话,把邓林给骗了,但好像,也就把邓林一人给骗到了。这到底是邓林的悲哀,还是墨尘的悲哀?祁穆飞默默地付之一笑,笑得略有些不厚道。
“说实话,我是这么觉得的。可杏姐姐说得对,堂堂墨五爷若失信于邓林这样一位仁义君子,那倒也罢了,若被大家知道他失信于杏姐姐这样一位弱女子,那岂不是要贻笑大方了?”师潇羽的笑颇为不厚道。
“知者不惑,仁者不忧,两位娘子见仁见智,在下惭愧。”祁穆飞手执枯枝,拱手作了个揖。
抬手之际,他的眉头略微皱了一下——九嶷之行,他和殷陈已经商议再三,但他们似乎一直都忽略了一个人。
杏娘!
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南下九嶷?果真就是为了小缃?不,应该没这么简单。
一缕愁丝在他两道冷峻的剑眉之间不经意掠过,于眉心留下了一线淡淡的隐忧。
祁穆飞无意插手墨尘那筹谋了十三年的棋局,但他明白,从他答应墨尘拒绝杏娘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无法再置身事外了。而今听着师潇羽一口一个“杏姐姐”,是那样的欢欣是那样的亲热,他的内心不由得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别假惺惺了,我不傻。”师潇羽明眸一转,“你们要谋划什么做什么,我可以不闻可以不问,但请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局外之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还真是没说错,你已然置身局中,却还浑然不知。”祁穆飞道。
师潇羽微微一怔,茫然的神情似乎是对祁穆飞的话不甚了然。
她转过头来欲问个明白,却见祁穆飞正拿着枯枝条胡乱地挥舞着,看神情似乎乐在其中,她讶异地顺着他手里的枯树枝向下看去。
地上不知何时画了一张局,中间一条好似春蚓爬过的竖线将其分成了两边,两堆石子也由此分成了隔岸相望的两军人马,两军对垒,交战正酣。
而祁穆飞就是那个调兵遣将的操纵者,兵是他,将也是他,胜是他,败也是他。
可尽管如此,战局依然胶着。
而这时,埋首布局的祁穆飞似乎觉察到了来自局外的“敌情”,他低低抬头窥看了一眼,然后难为情地用枯树枝打乱了沙盘,棋局中的两军立时变成了敌我不分的一团混战,有人趁机倒戈,有人趁机篡位,有人直接壮烈牺牲,有人则罕见地和曾经的敌人成了同舟渡河的朋友。
师潇羽见状,又好气又好笑。
气的是这局棋未分胜负,笑的是祁穆飞脸上的胜负欲是那么幼稚。这个游戏,她曾经玩过,还玩得乐此不疲,而他却嫌它幼稚而不屑一顾。所以,此时此刻,师潇羽报复式地还了他一个不屑的眼神。
“昨晚,谷家找你何事?”或许是为了帮祁穆飞摆脱此刻的窘态,师潇羽转移了话题。
“哦——”祁穆飞将枯树枝闲掷到脚边的草丛里,然后搓了两下手拍去了手中幼稚的尘土,一边拍,一边向着师潇羽所处的台阶靠近。
“谷家那边出了一批新人,为着我们马上就要走,她只好连夜请我过去一趟。”
说完,他默默地在师潇羽的身旁坐了下来,一脚在台阶上,一脚在台阶下,这一方面是试探,一方面是防备,万一师潇羽察觉他的试探,他就顺势而下,有进有退,两相得宜。
“没别的事?”师潇羽未有尽信他的回答,也未有对他的“落座”表示反感。
“没啊,没别的事啊。”祁穆飞侧着身子,心不在焉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摆。
忽然,一缕清香从他肩头掠过,他不禁回头相顾,身子则条件反射似地打了个颤。
只见师潇羽左手指尖捏着一片枯叶,见他回头,她特意把叶子在他眼前停了一下,那双因为冒昧打扰对方而感到不安的眼睛似乎在陈述她的歉意:是这个落在你肩上了,我帮你取下来而已。
祁穆飞哑然一笑,表示感激的笑容里难掩尴尬——他误以为是师潇羽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至于她为什么要拍他的肩膀,要么是她觉得他侵犯了她的“领地”,她要驱逐他;要么是她觉察到了他在重复回答,她要当面戳穿他。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他感到惴惴不安。
可没想到,二者皆非。
师潇羽的歉意,让他受之有愧。他偷偷地转过头去,可他的脖子就像是老化的门轴,转动时滞涩得都仿佛能听见门臼里那一声枯哑而龃龉的“吱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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