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来,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羽儿想当面道贺,愿穆飞哥哥和嫂嫂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此刻,你的声音里没有凝噎的泪水,没有惺忪的残醉,就如往昔的你一样,带着单纯的笑容带着真挚的声音向我走来,向我行礼致喜。
“谢谢。”
除了这么一句“假惺惺”的谢谢,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尽管在前厅,我已经敷演了无数次这样的应酬答礼,但是面对你,这点刚刚熟练起来的技能立时变得笨拙了起来,笨拙得连多说一个字都变得异常艰难。
“对了,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你颇为兴奋地对我说,我却有些茫然,我自认这半年来从未错过你的每一个好消息,也是因为这样,我有些疑惑,那些好消息里,有哪个值得你这般兴奋?
“什么?”
“我要嫁人了。”你满面欢喜地向我宣告道。
“什么!”
“父亲给我定了亲,还是段家的公子。”你还在陈述你的“好消息”,好像还在等待我的祝福。
“他,他不是已经不在了吗?”我假装自己没有听懂,假装自己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好消息”,不过,我想我的“假装”应该很拙劣,连我自己都感觉到我的语气很生硬。
“这次定的是段家的三公子,是大公子的堂兄。”善良的你没忍心戳穿我的“假装”。
段家好谋算,大公子段有常去世后,却还处心积虑地盘算着与师乐家的这门亲事。
当初大公子的父亲与师潇羽的父亲在器乐上可谓是一时瑜亮,不分伯仲,两人的情谊也是在志同道合的山阳笛声之中成为了珠联璧合的美谈,所以两家的后辈也顺理成章地在上一辈人的美好愿望下延续了一段“亲上加亲”的佳话。
可几年前段家一门一夜被屠,这桩婚事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桩憾事。
可这位大公子的庶叔却不想就这么“抱憾终身”,他多次遣人上门,表达师段两家重续佳话的意思,不过,他那点心思,可谓是路人皆知。
此人无才无能,还厚颜贪鄙,他不惜儿子入赘来维系两家的姻亲关系,不过是给自己下半生的富贵寻一条捷径,从前他依附兄长狐假虎威,如今便想来攀附亲家。
所以,对于这门亲事,师清峰的心里是不愿意的,只是念在其兄长与自己的交情,还未狠心拒绝而已。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道。
“日子还没定。你也知道成亲是何等繁琐的事情,两家人都有各自的体面各自的礼节,哪能见一次面就谈的定的。”
段家的“贪婪”,被你说成了“体面”,段家的“厚颜”,被你说成了“礼节”,你何时这般委屈过自己的“直率”?你这样委屈自己,让我心疼。
不过,更让我心疼的是,你对我的嘲讽——我与江氏的婚事,是在一次简短的见面之后定下的,从纳彩到最后亲迎,中间都没有二次详谈,仿佛我对这门婚事是那样的渴盼那样的急切,急切的连体面和礼节都不必需了。
我很想为自己辩解,可是我不能。
“不是,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什么时候答应的?”我又问道。我至今都不明白我问这个问题的意义,也许那个时刻,我的心里依然还存有某种不切实的幻想。
你转过头来,冲着我莞尔一笑:“就在刚才我见到你的那一刻。”
只有你知道我那一刻的表情有多么扭曲。
“你知道吗,刚才在你来之前,我跟我自己约定了,如果今天若是别人找到我,我就回去让我爹把婚事退了。但若是你找到我……”
你半醉半醒地说着半真半假的话,我听了很生气:“师潇羽,你疯了吗?终身大事,岂可如此儿戏!”
这是我第一次这般大声与你说话,你恨恨地看着我,眼神却像是在凝视一个外强中干的小丑,充满鄙夷。
我承认,你的目光,让我无地自容,让我无言以对。我惭愧地低下头来,身上的华衣,发出刺眼的光芒,毫不留情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恍然之间,我明白了方才见面时你对我的吼问——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来的是你?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来的是我?
我在心底千百遍地问着自己,心却痛到无法呼吸。
“可是我已经和我约好了,难道你要我爽约吗?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你缓缓地扶着亭柱站了起来,身上的酒气让你的脚步变得凌乱,可就在将倒未倒之间,你紧紧地抱住了亭柱,仿佛那就是你不愿违背和不曾放弃的诺言。
“这是我送你和嫂嫂的新婚贺礼,”你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里面是用断弦串连着的八根一见喜,“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一见喜还叫穿心莲呢。”
“以后嫂嫂生日,可别再送这样的礼物了,没有一个女孩子会喜欢这样的礼物的。”
说着,你把一见喜塞到了我的手里,又从我的手里抢走了九叔的酒葫芦,然后你就转身离我去了,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丝留恋,醉后余酲支配着你的脚步,摇摇晃晃地从那株梅树身旁擦肩而过。
仲夏的暖风带着几分恼人的醉意拂过你的裙裾,将你绊倒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树影婆娑,曙光熹微,师潇羽和祁穆飞踩着树影与假山之间投过来的参差斑驳的晨光,蹀躞前行。
“师家怎么会把曼音铃铎送来?”师潇羽突然问道。
“昨天你生日,二叔病重不能来,所以就送了这个铃铎来,以表心意。”祁穆飞早知其会有此一问,所以回答得很从容。
“拿别人的东西来表心意,这是他有心,还是你有意?”提到师乐家如今这位掌门,师潇羽的语气从来都很不客气,不过今天或许是即将离开的缘故,这种不客气变得客气了许多。
“瞒不过你。”祁穆飞如释重负地坦白道,“不过,二叔本就想把它交还给你了。”
是日,二人在三十六鸳鸯楼旁的那座花茶坊作别时,祁穆飞请他成全一件事,其实这件事既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也不算什么过分的请求,祁穆飞只是请师清山将师清峰的遗物归还给师潇羽,其中曼音铃铎是祁穆飞指名要的。
当时师清山一口应允,没有一丝迟疑。这何尝不是他的心愿——这笔债,他早就想还了。
“你说他原本就想还我?”对于这位二叔的诚意,师潇羽并不尽信。
看着师潇羽将信将疑,祁穆飞又道:“你父亲的碧落箫,我已经让南星放在行李里了。昨儿二叔派人专程送到吴门,让九叔转交给你。”
“为何要这般麻烦,分两次送来?”
“这你都看不出来,他想与你讲和,可又抹不开面子,所以当着众人的面,把碧落箫送来,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祁穆飞瞥了一眼师潇羽的反应,又道,“不过最重要的呢,他是要所有人都知道,就算你走到天边,你依然是师乐家的女儿。”
“这都是你自己的猜想,我才不信。”师潇羽噘着嘴别过脸去。但很快,她又转过脸来:“对了,昨晚他柳云辞拿了什么宝贝出来?”
“哦……那的确是个好宝贝啊。”祁穆飞仰头想了想,故意卖了个关子,见师潇羽急不可耐,又立时答道:“夜光常满杯。”
“唔!这个好宝贝啊。它那白玉夜照的杯身已叫人称奇,可据说这杯子还有一独特之处最为神奇,晚上把它放在庭中,第二天天明,就会盛满水汁,而且汁甘而香美,可是一件灵器啊。”
师潇羽赞不绝口,眼神里漫溢着九分艳羡和一分遗憾,遗憾的是她未能亲眼见到这样的宝贝。
“是啊。九叔他喜欢的不得了。要不是你一舞动乾坤,先声夺人,昨天怕是要输给他了。”祁穆飞道。
听祁穆飞这般说,师潇羽心头有些不服气,又有些得意。
“说实话,你觉得我昨日之舞舞得如何?”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那你觉得杏姐姐的琴声如何?”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那无烟姐的歌声如何?”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那此舞此曲此歌,何者最妙?”
师潇羽一连三问,祁穆飞尚可含糊其辞巧言应对,而此一问,他可就举头无语了。
平心而论,昨晚三姝并立,各擅胜场,各尽其妙,若非要论何者为最?于理,那自然是歌者略胜一筹——这是公认的结果;可于情,他自然是更中意舞者——这不仅仅因为她和他的关系。
可他若这样回答师潇羽,师潇羽定然是不会满意的——从她第一问开始,祁穆飞就强烈地感觉到她对自己昨日之舞充满自信。
尽管祁穆飞并不知道她为自己人生第一支舞蹈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但他明白,于师潇羽的身体健康状况来说,这份努力无论如何都是值得肯定和赞扬的。所以他思忖片刻之后,回答道:
“那自然是无声胜有声啦。”
师潇羽微微一笑,她在笑祁穆飞的狡黠,又在笑他的狡黠太着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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