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尘踌躇着向前踱了几步,手里头不住地转动着一黑一白两颗九曲如意珠,红色那一颗犹在玉佩间未取下。
三颗如意珠,其貌不扬,从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不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句话放在这三颗如意珠上,也一样适用。
这三颗珠子,每颗珠子都错落地内嵌着八颗大小不一的细珠,粗者似枣栗,细者如粟粒,皆如蚌珠一般紧紧附着于内壁;而八颗珠子之间又相互枕藉,相互依靠,与外围的大珠连理共生,合为九珠。而且,这里外的每颗珠子上都有一细孔贯通,只是,常人根本无法徒手用丝线将这九珠串连。
因为八珠相错,九孔不通,就算遣蚁驹引丝穿行,也是找不到出路的,墨家将此构造谓之“九曲回肠”。惟有内力深厚者,施以强力,兼运巧劲,方能使九珠孔孔相对,一线贯之。墨家将此解法称之为“八纮同轨,九九归一”。
九珠构造繁复,其威力也非同小可。
九珠连心,八荒并吞。施力者只需在这九孔之中注入些许内力,那如意珠便会蓄纳其功,将其所注之力瞬间提至九倍甚至更高之威力。
借此积威,如意珠在向敌人绝尘而去时,其短时的速度相当惊人,突如其来,须臾而至,一般人根本无暇反应就已一命呜呼。就算来得及反应,乍见此物轻巧,也不会太过在意。弹指之间,多少豪杰,灰飞烟灭。真个是:
万里风中寄断蓬,古来虚死几英雄?
拔山力与回天势,不满先生一笑中。
所以,就算轻功了得的柳云辞也甚为忌惮,不得不藏身于尘秽之地以避其孤注一掷之锐势。
不过,对于江湖上很多人来说,绝大多数人都未曾有幸见过三珠齐发之景象,所以很少有人真真切切地知道这三颗如意珠的威力有多大、来势有多急。更多的人只是从人们口耳相传的“传言”之中,听说墨尘手里有两颗珠子,就和阎王爷的生死簿一样,随意地转动两下,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死期,还可以决定一个人的死法。
据传,每次墨尘遇到可杀可不杀的对手时,他都会以跳丸的方式来做决定,若黑珠在左,则对手尚有一线生机;若白珠在左,则对手必死无疑。久而久之,这个传闻越描越真,越传越实,江湖人为此还半是戒惧半是恭维地称两颗黑白如意珠为“日月跳丸掌乾坤”。
眼下墨尘正转动着这两颗如意珠,神情深沉,但并无杀气。可是依然看得邓林心惊肉跳,就好像是自己的那番话哪里说错了一样,可他又不知道哪里说错了。
不得不说墨尘严肃起来的样子有点吓人。
“下毒害人,居然还有一分仁慈,真是闻所未闻。”墨尘冷冷一笑道,“既然邓兄不是要报仇,那方才说要我通知你,又是为何呢?”
“此人既会施毒,说不定也会解毒,若能解毒,那杏娘就不必就九嶷啦,此去九嶷,实在危险。”邓林道,“自打离了临安,杏娘这一路坎坷,几番遭厄,差点就丢了性命。好不容易挨到今日,邓某实在不忍心看她再去涉险。”
邓林的眼神里写着与之年纪与之外表不相称的忧虑与落寞。忆昨日,他的眼神里还有几分自责之意;道今日,他的眼角还有几分难以掩饰的苦楚。
“不过,还好,这次有祁爷一同随行,杏娘大可安心些,至少不必再为我……”邓林深抿着嘴唇,止住了话头,可嘴角却止不住地颤动了起来。
忽然,一只大手稳稳地落在了他的左肩头,其掌心温厚的力量让他感到踏实,其身上熟悉的味道让他感到安心。
他抬头望向对方,稍稍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祁爷,此去九嶷,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千万保重。”
“多谢邓贤弟关怀!愚兄会好好保重自己的。”祁穆飞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吴希夷,郑重地向邓林许诺道,“至于杏娘,你不必太过担心。”
一声“愚兄”似乎又将二人拉回到了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次见面,祁穆飞也曾许过类似的诺言,可最后他却食言了。
对此,祁穆飞原本想找机会向对方致歉的。
可昨日二人在见山楼外相遇时,邓林跟他说的一句话一下子让他准备好的那几句抱歉的话失去了声音。
“若我一早知道那银钗和当年之事有关,我那日一定不会来找你。为当年之事,已经死了太多无辜的人。”
不知为什么,祁穆飞从邓林彼时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个“无辜的人”的脆弱与坚强。
“那小弟先谢过了。”邓林行礼致谢,踌躇片晌,他又朝墨尘讪讪一笑道:“五爷,至于方才我让您通知我的原因,其实还有一层。不过是在下的一点私心。”
“什么?”
邓林方才说的理由,本也在他墨尘的意料之中,可叫他没想到的是,邓林居然还有别的缘由,还是出于私心!墨尘不免有些好奇。
“中‘如是梦’之毒者,七七四十九天内,百毒不侵,百病不生,若将之用于正途,未尝不可造福于民啊。”邓林脸上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可墨尘和吴希夷却笑不出来,二人带着无法理解的表情一齐望向了祁穆飞。
“这小子走火入魔了,你可得给他按住了!”二人的眼神密密地叮嘱道。
祁穆飞领会二人之意,却没有理会,沉吟片晌,他以犹疑的语气开口问道,“你是想用‘如是梦’延迟病发时间?”那豁然开朗的眼神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启发。
“嗯!”邓林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无法掩饰激动的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世间有些病患并非没得救,不过都是未遇良医,或一时缺医少药罢了,若能以‘如是梦’暂时续命,四十九天内未必没有法子;还有些病患,病重之际,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只能干忍着病痛,受尽煎熬,若能有‘如是梦’,未尝不是一个圆满的解脱方式。祁兄,你觉得呢?”
邓林带着期盼而忐忑的眼神看着祁穆飞,他深信世界上没有人能比他二人更懂无药可医的苦,也没有人能比他二人更明白生不如死的痛,所以,他多么希望祁穆飞能赞成自己的主张,哪怕只是一个肯定的眼神也好。
祁穆飞犹似斟酌药方一样斟酌了良久,才徐徐回答道:“身为医者,首要的任务是救人,像邓贤弟这样以毒续命、以死换生的,恐怕古往今来都没有第二人了。”
一句简短的赞扬之后,祁穆飞双臂交于胸前,眉头微蹙道:
“不过贤弟此举,虽出于仁者之心,合情合理,但是世上合情合理的事情未必都合乎法度,若到时贤弟落得一个草菅人命的罪名,误了自己一身,那岂非得不偿失?况且以毒解脱,有乖世俗人伦之情,也有违自然生死之道,对于那些不理解你用意的人来说,道德与情义的双重谴责,可能会折损邓氏先祖百年之令誉,这岂不可惜?”
“而且,毒毕竟是毒,若然落到一些居心叵测的歹人手里,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所以就算要用,也须慎之又慎。”
“真是荒天下之大谬!枉你们两个还是名医之后!就算医不好,也不能用这种方法啊?你们这到底是给病人寻找解脱,还是让你们自己解脱?”墨尘怒不可遏地大声怒斥道,以此来强烈表示他的反对!
虽然祁穆飞并没有对邓林所说的将如是梦用于“正途”的想法明确表态,但是墨尘听得出祁穆飞还是赞同邓林这个荒唐的馊主意的,不仅赞同,甚至还有几分欣赏!这才是让他焦虑不安之所在。
墨尘的焦虑,吴希夷懂,祁穆飞更懂。如果有一天师潇羽生不如死,但求一死,自己该成全她,还是该拒绝她?
“什么下毒救人,什么解脱生死,你们就不能说点别的吗?我警告你们啊,今天这日子,不许你们再提这个话题。”吴希夷脸色沉郁,对三人的这个话题很是反感,而且越听心情愈是烦躁。
他兴味索然地掏摸了一下身边的酒榼,不耐烦地催促道:“好啦,咱们也别在这闲话了,赶紧过去,免得他们等急了。”话音未落,邓林就被他半拖半拽地曳出门去了。
转身之时,他脚下一个踉跄,仓促撸袖时,斜挎在身的药囊还不意碰撞到了身后的棋枰,瞬时打乱了那一局棋。就这样,有些棋子和自己的伙伴交换了位置,有些棋子则和对手对调了位置,有些棋子因此成为了孤棋,有些则就此被彻底逐出了棋局。
转眼的功夫,整个棋盘的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转眼的功夫,堂下就只剩下了祁穆飞和墨尘二个人。
转眼的功夫,原本还热热闹闹的空气就骤然冷却了下来,只有那一股子陈年的酒香还活跃在两个人的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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