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尘紧紧攥着邓林的双手,久久不肯松开。那充满感激与期待的眼神深深地落在邓林的肩头,让邓林既感沉重又深为鼓舞。一种遗大投艰的使命感不期然降落在自己的肩头,瞬时让他全身的热血腾涌了起来。
青春,最是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年华,青涩的面孔,稚嫩的眼神,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令这个年岁之外的人都无比羡慕的朝气与活力,可是这个时期的人也是最迷茫最彷徨的,渴望成熟的季节,渴望飞翔的翅膀,渴望远处的高山……所有的渴望,汇成了身体内最纯真最炙热的鲜血。在似水的流年之中,它奔腾不息,涌流不止,为激情升温,为勇气添彩,为青春这个不耐久藏的东西留下一笔比回忆更珍贵的财富。
邓林以其纤瘦的臂膀扶着墨尘微伛的身子,轻轻地安抚着他的情绪。好像两人之间,他墨尘才是弱小的一方。可当他把身子稍稍挺直,他那颀长魁伟的身材立时衬得眼前的邓林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羸弱、那么的不堪一击。
墨尘挽起衣袖,轻轻揾了揾眼角,幽幽地怨叹道:“唉,我也不知道这昆仑觞有多好!我父亲竟会如此痴迷。九叔,你是我爹生前的好兄弟,您可知道?”
吴希夷正耸着鼻尖嗅着酒榼内残酒之余味,忽闻墨尘喊他,他略显迷茫地瞥了祁穆飞一眼,然后没有头绪地摇了摇头。那副干渴的喉舌被乏味的口水黏缠着,不愿对那徒具空名的稀世珍酿做任何评价。
墨尘见吴希夷不愿置评,脸上不禁露出了失望与愧疚的表情。也不知是对这个父亲所谓的把兄弟吴九叔感到失望,还是对自己无法体会父亲对昆仑觞之钟情而感到愧疚。
他默默地低下头来,提起手中的那根苴杖,然后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带着他脸上的情绪一下一下用力地捶打着地砖上的玉茗花纹,一声一声落在每个人的耳畔,却犹似叩击着每个人的心门一般。
听得吴希夷心疼不已,只不过,相比墨尘的悲痛,他更心疼地上那朵无辜的玉茗花。
邓林感其伤悲,深为动容,慨然许诺道:“放心,我并非你们五家之人,也非江湖中人,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那竹枝叟,帮你要来这一百斤昆仑觞的。”
“如此甚好!只要邓兄能帮我了却这桩心愿,我一定按照之前答应你的,许你一个心愿。”墨尘亦慨然相许道。
“我没有什么心愿,只要五爷能帮杏娘解开银钗之谜就好。”邓林两手抱拳,坦然道。
赤子之心,坦荡如砥,光明磊落而日月可鉴。
“一定,一定!”墨尘把手约誓,庄言相告。
肺腑之言,城府之设,情致深深而深不可测。
“对了,你刚叫我留步,所为何事啊?”二人执手言讫,墨尘忽然反问了一句。
“呃……”邓林瞠目结舌地望着对方,好似已经忘了适才为什么请墨尘留步了。
“没什么,我……”吞吐了半晌,冥思了半晌,他才好不容易想到了一个话题,“我只是想跟你说,小缃中的是三苗族的毒,所以在银钗上下毒的人很有可能是三苗人。”
墨尘拿着“愿闻其详”的眼神望了邓林一眼,等待着他那还未出口的下半句话。
“我听人说,祁夫人也中了这幽冥毒,此毒之甚,连祁门千金堂也束手无策。所以,会不会真的是有人想要借此来败坏你墨家的名声啊?就是不知道是这三苗人蓄意为之,还是有人指使他们做的!”
听邓林说这话的时候,吴希夷心头一阵惊恐,有人要对墨家不利?他于心底暗自嘀咕道,神色也随之严峻了起来。
邓林的这一猜测是在当日沈无烟与杏娘于见山楼见面之后,他从杏娘口中听闻来的,只是杏娘不以为然,“两人中毒,或许有什么关联,但应该不是冲着墨家去的。”至于这理由,她没有说,只是建议他可以当面问一问墨尘。
听着邓林说话的语气,看着邓林说话的表情,墨尘居然感到了一丝丝意外——意外之感动。
他微微一笑道:“首先,多谢邓兄对我墨家声誉之关心。其次,我想纠正你一点。”
“祁夫人中毒与小缃中毒这两次事件并不能混作一谈。只是凑巧都发生在我墨家暗器上罢了,而不能就此说有人要借此针对我墨家。”
墨尘的想法与杏娘完全一致。
接下来,邓林从墨尘的口中获悉了他们这一想法的依据。
“你想一个发生在两年前,一个发生在两年后,两年时间啊!他若真是冲着我来,焉能等得了那么久?”
“还有,他若真的要坏我名声向我墨门挑衅,那他下手的目标也必须找那在江湖上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两年前祁夫人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可如今这小缃娘子——”
“若不是小缃,那中毒的就是杏娘啊。”邓林急道。
杏娘?她在江湖上算哪根葱?她若真的中毒死了,江湖上会有几个人在意?出了这个门,还有谁?就算她是那个丫头的主人,就算她是中书舍人的养女,就算她是抗金英雄的遗孤,她也都无法与师潇羽相提并论!
墨尘以委婉而不容含糊的眼神一声不吭地盯着邓林那张青涩的面孔,直到邓林清晰地意识到杏娘并非那个理想的人选之后,他才将那目光慢慢转移了开去。
“是呀,他那么处心积虑害我,怎么结果会连中毒的对象都会弄错了呢?”墨尘停顿了一下,继而又反问道,“如果你是那个人,你会容许这样低劣的错误发生吗?”
“唔——”邓林迟钝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凌乱地摇了摇头,茅塞顿开的脸上逐渐展露出宽松之色,就好像他的一个病人身上某处隐疾忽然不药而愈了,让他这个大夫又是惊奇又是欣喜。
“最后,至于这两次下毒是三苗人所为,还是有人指使他们这么做,我就不清楚了。幽冥毒这种毒,下毒手法只有他三苗人会,外人轻易学不会。所以,或许这次祁七爷从九嶷回来,就能给我们一个答案了。”说着,墨尘将目光觑向一旁的祁穆飞。
祁穆飞淡淡地付之一笑道:“邓贤弟是关心你墨家的百年名声毁于一旦,我看你还是小心点好,别叫人拿此滥做文章。”
“好,谢谢两位的关心。”墨尘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放心,任何人不管是谁,敢在我墨家暗器上下毒,我墨尘一定会把他揪出来,好好地告诉他:未经别人的允许,就乱动别人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墨尘的笑容依旧平和而自然,不着一丝阴鸷之色,更不染一丝狠辣之气。可他手底的苴杖猛然落地的那一刻,却令棋枰上的每一颗棋子犹似魂飞魄散一般陡地悚然跃起,足有三寸之高。
邓林更是吓得面如土色,目瞠口哆地好一阵哆嗦。
不过,最让他惊讶的是,这棋枰上十九路黑白双棋落子时的平静与从容。它们一起跃起,一起落下,动作齐整,步调一致,落子干脆而利落,在这大起大落之间,没有一丝零乱的声音,也没有一个参差的身影,各归各位,神气俨然。
这一起一落,飒然有威,着实令观棋者惊叹不已。邓林早已惊叹于这样的奇观而忘记了合嘴,而至于旁观者祁穆飞,则由衷地佩服墨尘这运掉自如的内功修为。
两年未见,墨尘五炁朝元的功夫丝毫没有荒疏,反而进益卓然。
邓林怔怔地看着满盘处变不惊的棋子,每一颗都闪烁着傲人的气度和森人的寒光。他不由得感叹道:原来这每一颗棋子都是韬光养晦的高手啊!
“尤其这个在银钗上下毒的人,最是可恨!!”墨尘蓦地笑脸一收,切齿叫道,“邓兄,你放心,他伤害了你红颜知己的性命,我墨尘绝不会轻易饶了他!”
“不不不,别这么说。”邓林讪讪一笑道,“虽然小缃娘子现在昏迷了,但我也不能厚着脸皮就冒称她是在下的红颜知己。不过我和她也算得是患难之交。墨五爷要是找到了那人,麻烦五爷通知邓某一声。”
“那是自然,到时就由邓兄你来发落。是生是死,全凭你邓兄一句话。”
“这如何使得!在下不敢妄断人之生死,也无权主宰人之性命。如何处置那人,还是听五爷发落好了。不过在下希望五爷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到时还是饶他一条性命。”
墨尘一脸狐疑地盯着邓林问道:“他伤了你患难之交的性命,难道你不想为她报仇吗?”
“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什么报仇不报仇的,邓某从来没有想过。只是我觉得,此人能改动你墨家暗器,自是才智过人,若能改过迁善,造福于人,不可不谓善莫大焉。而且,我觉得此人还罪不至死!”
“怎么说?”
“据我所知,三苗族人擅用毒,更擅制毒。在他们所有的毒物之中,很多毒物都是一触即发作的,没有一丝延迟的,而且毒发之时多是极其痛苦和残忍的。惟这‘如是梦’,它不是直接取人命的,毒发之时也不会有太多痛苦。可以说,这下毒之人是手下留情了。因为他的手下留情,小缃现在还有生的希望,既然小缃还有可能生还,我们又怎能用杀人偿命来处置他呢?”
邓林侃侃道来,吴希夷一笑置之,不置一词。祁穆飞则肃然不语,若有所思。
墨尘将信将疑地瞥了邓林一眼,对这个单纯无邪的邓林如此袒护凶手,他觉得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想教育一下这个天真似痴的郎中。
但是回头一想,又觉得邓林这份天真里头,还有一种珍贵的气质,那是一种早已离他远去的气质,不过与其说是它舍他而去,不如说是他舍它而去。如今再次遇到,他依旧觉得彼此道不同不相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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