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说好了啊,等你俩回来,必须给我补一场。我可听松音说了,上次我一走,杏娘就来了,你俩在据梧轩又是弹琴又是跳舞,可是欢乐呢。”沈无烟面带怨色地斜睨了师潇羽一眼,可话一说完,她的嘴角就忍不住向上浮了起来。
“行!答应你。”师潇羽二话没说,爽快地拍了一下桌子,替她和杏娘一起答应了下来。
不过,杏娘似乎还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适才,杏娘一时恍惚,错过了二人的某些对话内容,是沈无烟那爽朗的声音和师潇羽那果断的拍板之声让她把目光从冰冷的黑夜死角之中转了出来。可这转眼的功夫,她就欠下了一个承诺。
“杏姐姐长袖善舞,这舞姿可着实惊艳,宛若仙人一般。可惜,无烟姐上次提早走了,无缘得见。”师潇羽以半是遗憾半是炫耀的语气附和着,而那双富有灵性的眼珠子却已如算珠一般拨动了起来。
“啊!”不多时,她秀眉一挑,提议道:“两位姐姐,不如——,就别等到回来了。”
“啊?”沈无烟嗅出了师潇羽的小心思,却猜不透,“你什么意思?”
“别卖关子了,你还是直接明说。”杏娘道也催促道。
师潇羽略清了清嗓子道:“嗯,邓公子寻那昆仑觞,不是缺个伴儿吗,我这儿倒是想到了一人,武功么,还算可以;江湖经验么,虽不深,但也不算浅。当个护从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
说完,她狡黠地朝沈无烟觑了一眼,“他是柳门中人,不知无烟姐可允借否?”
沈无烟微微一怔,片刻醒悟过来,嗔笑道:“这尊佛,你得自己去请,我可不做这乔主张。”
“那您这是允啦?”师潇羽不依不饶,沈无烟只好点头道,“吃人嘴软,我能不允么?”说着,她拈起一枚点心放进嘴里,开怀大嚼起来。可能是吞咽的时候有些着急,她的眉头忽然吃力地紧蹙到了一起,呛了两下,喉咙才松泛了。
看着她咬牙将喉咙中的堵塞物吞咽入肚,杏娘即时向她递过了一杯温水。她面带感激地接了过来,却没有即时端起来入口,而是拾起筷子,往师潇羽的碗中夹了一枚梅花脯。
“那三天后,姑苏吴门,我就和两位姐姐一起去会一会这尊佛。”
听着见山楼外此起彼伏的雪溜声,师潇羽的眼眸里倏地掠过一道绚丽的亮光。
雪,终于止住了,躲在云罅里的太阳以其惨白而冰冷的光芒照亮了见山楼的一角,檐角初融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世界。
三天后,姑苏吴门。霁月悬琪树,明星映碧堂。
“吴九叔——”
伴着一声欢快的叫嚷声,只见一位衣着素雅的年轻人大步流星地从中庭信步而来,身上的那身浅碧色衣衫,既熨帖又得体,虽然看不出哪里惊艳华丽,但却处处透着无以伦比的潇洒飘逸,将这本就相貌清俊的柳云辞称得更加雍容闲雅。
这一看就知道这一身又是出自云萝绣娘嫡传弟子沈无烟的绣工。尽管他对他这位在描龙刺凤方面堪称妙手的妻子一直不愿多看一眼,但对这位妻子亲手缝制的衣衫倒不十分抗拒。
在一些不得不面见长辈的场合,他也会穿着在身,不让那些苦口婆心的长者白费一寸口舌。
不过今天,他将这一身华服穿在身上,可不是想让他那位亲爱的九叔无话可说。
今天,是一年一度争酒酬的日子;今年,他志在必得,所以他务必要尽一切可能在对手出手之前先挫一挫对方的锐气,尤其在对方某些明显的短板上,比如女红,他自然是不能轻易放过的。就算不能彻底地打击到对方,趁机讥嘲一下,瞧一瞧对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的模样,也可稍雪自己多年败北之耻。
因着前番在百越春吴希夷许诺过他,此刻,他便似胜券在握一般,有点得意忘形,高视阔步、眉飞色舞,兴兴头头地径直穿庭而过。
途经银光水榭的时候,他还跟碧蚁堂堂主曲玉露涎皮涎脸地打了个招呼。尽管在开口之前,他就知道,这个不解风情的女人必会还自己以冷眼,但他今天心情好,所以他情愿吃她这副冷脸子。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今天这个冰山美人竟在冷眉冷眼之后,还破天荒地跟他说了一句话:“你今天就不能让着她吗?”
“玉露姐姐,当‘人’不让于师!你要我让她,那你要我怎么做‘人’啊?”柳云辞皮笑肉不笑地还道。
“就当我没说过。”曲玉露不愿与之废话,扭头就走,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
望着曲玉露远去的背影,柳云辞不由得撇了撇嘴,在心头默道:这性子!难怪当年崔中圣会悔婚!
转步出榭的时候,柳云辞的心情已不似来时那般愉悦,脚步也不似之前那般轻快了。原本适逢美人,应该是一件让心情更好让精神更舒爽的事情,可柳云辞此刻却是恰恰相反,眉宇之间还无端平添了几分烦闷。
显允堂下,祁穆飞和吴希夷沉心静气,正在对弈,全然没有理会这个人未至声先至的柳云辞。
吴家一小侍婢仲秋将柳云辞引至显允堂后,便躬身退出,退出前她还特意朝柳云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观棋不语真君子”,他也频频颔首予以回应。
可仲秋退出没多久,柳云辞见着二人左手手里抓着一把棋子,右手手里拈着一枚棋子,好长时间,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也不见一人落子。气氛有些沉闷,他等得也有些不耐烦,便走到吴希夷身边故意在其耳边喊了一句“吴九叔——”,见吴希夷没有回应,他瘪了瘪嘴,又转到祁穆飞身边轻声唤了一句“唉,七爷!”
祁吴二人正杀到你死我活之紧要关头,二人俱如入定了一般,痴痴呆呆地一动不动,耽溺于那柯山棋局之中,物我两忘。连一旁嚼着松仁的邓林也如那个柯烂忘归的采樵人王质一般,全神贯注地盯着棋枰,对自己的到场浑然无觉。
柳云辞颇觉无趣,觑着邓林右手食指与大拇指之间捏着一枚不知从哪儿来的炒栗,绽开着口子,就跟此刻邓林那张忘记合拢的嘴巴一样,他瞬时嘴角一斜,露出了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
他悄没声地绕到邓林身旁,伸出那五根纤长而白净的手指,优柔地转动手腕做出了一个兰花指,然后中指微屈缓缓下滑了一段,抵在了大拇指指肚之间。
伴着一声出其不意的“邓林”,中指指尖瞬时有如离弦之箭弹在了邓林的脑壳中央。
“噔!”一个响亮的爆栗终于让这个烂柯人从梦中醒来。
“谁啊!?”
邓林摸着脑袋,恼怒地回过头来找行凶之人。
一见来人竟是那他柳三爷柳云辞,他忙收起愠色,吐去口中的松子,欲作行礼问好。前番柳云辞带他扬眉吐气地到墨家走了一趟,邓林对这位三爷可是大为改观,到如今还存着几分钦敬之意。
可这柳云辞不知对方心思,依先用那讥诮的口吻奚落道:“哎呀呀,这小肚鸡肠的人就爱啄这些个小肚鸡肠的东西。”
邓林微微一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那一把松仁。愕然片晌,他的眉头也跟着皱成了个川字,他还在心头默问他:你这柳三爷,几日不见,怎的翻脸不认人了?
可一转头,觑着那个肚里空空的炒栗子,他又恍然大悟似地笑了起来:你这柳三爷,竟也是个刀子嘴——既然你闲来无聊,那我就来陪你解解闷。
“哈哈,我这雀儿肠肚,自然比不过你肚里可撑船的柳三爷啦!”邓林一笑露齿,从嘴里喷出几颗松仁壳儿,恰好落在柳云辞的鞋面,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
邓林低眼一瞧,赶紧抱拳道:“哎呀,失敬,失敬!真是对不住啊!”
“不过呢,在下还是好心要提醒三爷一句,小心驶得万年船,千万别效庾郎之失,在阴沟里翻了船。”邓林嘻嘻一笑道。
柳云辞面露不豫之色,足尖一抖,将那松仁壳一下子甩到了邓林的跟前,然后又将那轻黄纸扇翩然一抖,在干净无尘的鞋面上轻拂了两下。
一个看对方粗俗得不像个真君子,一个看对方扭捏得不像个大丈夫。两人两眼一对,却互相看不上。
“放心,我就算阴沟里翻船,也还能翻身活命。总不似你,有性命之忧啊。”柳云辞假惺惺地关心着对方,言语之间的那股子脂粉气儿,随着手中那柄扇子断断续续地落到邓林的鼻尖。
邓林鼻头微微一耸,闻着竟有一股子八月桂子香。他不知道这柳云辞对惯常所用的笔墨纸砚颇为讲究,连自己的衣饰妆容也极花心思,蜀锦吴绫、玉冠绣履、摺扇萦风、两袖桂香,唯有如此,他才觉得这是自己——一个风流殊别、风华绝伦的柳云辞。
“你倒说说,我怎么就有性命之忧了?”邓林一脸惶惑地问道,倒不是真的担心自己有什么危险,只是好奇柳云辞这三寸不烂之舌将如何自圆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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