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杏娘,你此去九嶷为缃儿求解药,没个十天半月的怕是回不来,你要不要先回临安一趟,跟二老说一声?”沈无烟好心问道。
杏娘略想了想,回答道:“不必了,走之前我会写封信回去告诉他们的。”
“杏姐姐,你这可是先斩后奏啊!若崔舍人知道了你的决定,肯定会拿一条大锁链来把你捉拿归家。”师潇羽故意拿腔拿调地说道。
杏娘忍俊不禁,佯怒道:“你说的我好像是潜逃在外的犯人。”
“杏娘,你别听她胡说八道。”
沈无烟飞舞着她那两条宽阔的倒晕眉道,“她小时候顽劣得很,太乙仙翁就吓唬她‘你再调皮捣蛋,我就用大锁链把你锁起来’。她初时信以为真,果真就乖乖地收敛了好几日,可她这性子,怎么可能就此安生下来,老实了没几日,老毛病就又犯了。可把太乙仙翁气的,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还说啊‘你再调皮捣蛋,我就用大锁链把你锁起来’,这下她可知道了,这句话啊原来就是只纸老虎。”
说着师潇羽那些丢人的旧事,沈无烟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连手中的筷子都掉了。师潇羽则害臊地掩起面来,嘿嘿而笑,直抱怨沈氏当着杏娘的面揭她短处,害她好没面子。
那句久违的“大锁链”,如今听来是这般亲切,这般让人怀念。谁能想到这一句话曾让师潇羽连续做了好几天的噩梦,直到梦醒她还被梦里锁链拖动的声音吓得浑身发抖。可不知何时起,师清峰就不再拿这个来吓唬她了,或许他也觉得这个纸老虎根本压不住这只皮猴子。
二人的笑声感染着坐在中间的杏娘,她的脸上也不由得漾起了一个如花之笑影。
但这样的笑影就和被风吹皱的湖面一样,很快就会被另外一缕细风给挼碎。杏娘小时候很乖巧,很少淘气,也很少欢笑。从汴京到临安,她学会了一件事——用规矩画方圆,而在姑苏认识师潇羽之后,她才发现,这个女孩画的方圆信手而来,而从不以规矩为限。
面前的这几碟故乡的味道,没有让杏娘的胃口增长多少,倒好像是给她的肚里添加了负担。
没吃几口,她就放下了筷子,说起了一件让她颇感为难却又不得不开口的事儿:“我这一走,不知多久才能回来,缃儿就拜托贵宅了。”
“小缃在这里有紫菀和落葵,还有祁爷的徒弟杜衡在,他们会好好照顾小缃的。杏姐姐尽管放心。”师潇羽道。
“倘若我此去回不来,她的身后事,你们就全权做主好了。我崔叔琼姨那边,我会写信告诉他们的。”杏娘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
沈无烟和师潇羽觉察到了这种滋味,但两人都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滋味。她正要开口,杏娘又提到了一个人。
“——还有邓林。”
“你们帮我劝劝他。缃儿如今这样,他留在这儿也是于事无补,还是别枉费心力了……”对于邓林,杏娘满是感激,也满是愧疚。
“杏姐姐,其实那邓公子自告奋勇要帮姐姐去找那一百斤昆仑觞,那你就让他去嘛。我听杜衡说,邓公子的父亲曾是走四方的铃医,邓林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亲走江湖了,这父子俩去过很多地方,也认识不少人,所以找他去寻竹枝叟,或许还真是找对了人。”师潇羽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杏娘凝眉思索了片刻,然后摇着头否定了师潇羽的计策:“邓公子为人侠义为怀,真真是个热心肠的人。可是……那日在邓尉山,你也瞧见了,那些想害我的人,武功高强,身手不凡,邓公子并无武功在身,如何能让他孤身一人去找呢?他虽有心,但我如何能忍心看着他为了我而去犯险呢?”
“这有何难!找几个精干的腿脚好的人跟着他一起去不就行了。”一旁的沈无烟听着杏娘的顾虑,微微一笑,然后拍着胸脯道,“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沈无烟爽朗的声音带着一种当机立断的魄力,给人以沉稳而踏实的支撑力。
转头,她又以不容拒绝的口吻抢在师潇羽开口之前说道:“千金堂每年一到年底人手就不足,你就别打自家这点人的主意了。”回过头来,她又向杏娘道,“你也别跟我客气,不然,我可不高兴。只要这邓公子主意定了,我呀定给他安排最妥帖的人手帮五爷找到那酒。”
沈无烟没有给师潇羽和杏娘说“不”的机会。
“你们啊,都好好把心思放在路上,缃儿啊邓公子啊,你们都不必操心,这心里头揣着这些人啊事的,路上可怎么走的轻松呢?娘子你啊也别总往绝路上想,你看你这一路走来,虽说磕磕绊绊的,可总能逢凶化吉,不是么?要我说啊,你就是个有福之人,此去必能心愿得偿。”
“无烟姐说的对极了。杏姐姐你是有福之人。”师潇羽喜而附和道,但转瞬,她又耷拉着眉毛苦着脸道:“不过——,从今往后可就难说了。”
“为何?”沈无烟斜睨了她一眼,故意问道。
师潇羽攒眉低首,不无懊丧地叹气道:“唉,惹上我这个祸根,可不是要多灾多难的了。”
说完,她狡黠地眨了两下眼睛。
她的这通自谑,自然是少不了在座二人的一通调侃。话说到最后,杏娘说了八个字——“祸福相倚,生死相依。”可让师潇羽好一阵感动。
瞅着二人目光相投,沈无烟无声地笑了笑,笑容里一丝莫名的失落让她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不自然。
倏而,她面色一改,撂下筷子,猛地大啐了一口涎沫,连声道:“呸呸呸,什么死啊祸的,多不吉利。”说罢,还往地上用力跺了好几脚,直到那一团“晦气”彻底没了容身之所,她才如释重负地轻吐了口气。
“我呢,也没什么话送你们的,就祝你们求药得药求仁得仁。”立在两人中间,沈无烟亲热地攥起了两人的左手和右手,不舍又无奈的目光在二人清秀白皙的脸庞上一一流转而过,最后停在了自己的一双手上。这是一双刻苦耐劳的手,与手底那一双左手和右手有着鲜明的差别。
“这可是最好的话了。”那张犹未经历过风霜之苦的面孔展露出了阳光般的笑容,尽管她的手是那般冷。
沈无烟与杏娘是初次见面,而且从两人为数不多的眼神接触来看,两人的关系并没有达到一见如故的程度。
所以杏娘很明白,沈无烟主动承揽下了寻找昆仑觞的重任,此中之原因不外乎是因为杏娘是师潇羽的朋友,而师潇羽则是她的朋友,是唯一一个把她当朋友的朋友。
但不管怎样,这份“雪中送炭”的慷慨,也足以让她感受到人世间那一丝真挚的温情所带给她的暖意。
回眸望着病榻之上逐渐冰冷的小缃,一股刺骨的寒意让她的心猛地痉挛了一下。
昨夜,师潇羽擅作主张将杏娘和小缃的行囊从百越春搬到了见山楼,杏娘别无选择地接受了师潇羽的安排。
夜深人静时,她翻看了一下自己的行囊,她无心收拾行囊,翻看行囊只为从中找出那支银钗。
邓林从墨家赶回百越春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将银钗归置到了杏娘的妆匣之中。尽管邓林也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保护好它,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于杏娘而言,百越春是一处比他这个人更牢靠更安全的地方。
确认银钗无虞,杏娘复又将之归入妆匣底部——那个只有她和小缃才懂得如何开启的暗格。而就在那个秘密的夹层之中,她发现了一封信,信封上写是给维摩庵的空慧师太的,看着信封上的几个字,杏娘的脑海中急闪过一个念头。
直觉告诉她,信封里的东西不是写给师太的。
果不其然!杏娘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偷偷取出了其中的信件,信上的内容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信上写的是杏娘和小缃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至前日松音送木匣过来为止。看信上使用的第一人称和那种卑微的语气,毫无疑问,这是小缃的。
尽管上面没有具名,但杏娘似乎已经猜到了收信人是谁。依据她的行文,她应该是打算在次日打开银钗之后,再将此信寄出的。
可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再无可能把这封信递出去了。
也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这封信永远地留在了这个“最安全”的地方。
尽管杏娘一再告诉自己,这是收信人出于对自己的关心才特此为之,但杏娘的内心始终无法平静下来,她说不清楚这是因为收信人对自己的“不信任”让她感到沮丧,还是因为小缃的“背叛”让她感到愤恨。
她小心地把信笺折叠起来,放回了原处,就和她没有动过一样。然后,她背倚着床棱,一个人默然至天明。
孤独的长夜,将孤独无情地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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