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吴家?”
杯莫停低下头来望了一眼邓林,又抬头望了望天,好像在问天上的星星,星星眨了眨眼睛,他也跟着眨了眨眼睛,然后喉咙里咳了两下。
“就是那号称姑苏五友之一的酿酒世家吴家。”邓林恐自己说得不够详细,故又解释道,“他家那掌门人也是好酒之人,若论这嗜酒之心,可与前辈一较高下呢。”言毕,还憨然一笑。
“哦——知道,知道,”杯莫停一仰头,恍然道:“那吴家,自然认识。他家的好酒多如牛毛,焉能不识?怎么,你认识那掌门人?”
“我身份低微,哪能认识他啊。”邓林自惭地垂下了头。
“人家就高贵啊?”杯莫停颇不以为然。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略微有些过激,他又稍稍调整了语气,转而以长者的口吻对邓林劝勉道:“公子虽则年轻,却是古道热肠,颇有任侠之气。我听说那吴家掌门人很喜欢像你这样的青年才俊。所以,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邓林振奋地挺了挺肩膀,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倒不是我妄自菲薄,那吴门的青年才俊多了去了,我算哪根葱啊!就算我真的是你口中说的那个‘青年才俊’,他见了我,也只能看到‘青年’那两个字而已。”邓林自我解嘲似的笑了笑,觑着杯莫停神色凝重,若有所思,他忽地咧嘴一笑道,“您要是那吴门掌门人就好了!”
“怎么?”杯莫停讶异地问道。
“您要是吴门掌门人,那咱俩就可以尽情喝酒了呀!”邓林欢然道。
“哈哈哈,咱俩现在也能尽情喝啊。”杯莫停道。
“这怎么能一样呢?这酒是您用您和那酒庄掌柜的交情换来的,换句话说,您这喝的可是你俩的情谊,不是酒!你和我今宵把它喝完了,你明儿再去要,这长此以往,你会把你俩的交情喝完的。”邓林塞上酒榼的塞子,将酒榼还给了杯莫停,“前辈,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杯莫停本想对邓林说,他和那个掌柜的“交情”是喝不完的,可话到嘴边,他还是没说出口,他想喝口酒将喉咙口那团堵着的话咽下去,可忽然不知怎的,手摸到酒榼的那一刻,他犹豫了。
“好,下次我用自己的钱买了酒,请你喝。”
“不,”邓林拒绝道,“下次我请你,我是晚辈,当是我请。你别看我年轻,我治病救人还能挣几个铜钱呢。哦,对了,我不仅要请你喝酒,还要请你吃雪花脍和东坡肘呢。”骄傲的声音里透露出一种努力的成熟感。
“好,好!”杯莫停连声回应道,脸上露出一位长辈老怀安慰的笑容。虽然说了这么久,他一口酒没喝,但他还是觉得全身暖暖的。他伸出大手想拉邓林重新坐起来,但是邓林婉言谢绝了。
邓林没有起身是有缘故的,“前辈,你和塞上孤狼喝过酒?”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心中的疑问。
杯莫停愕然片晌,那盏破洞的灯笼在摇摆着,灯笼里的烛光在二人的脸上交替闪过,在二人的脸上形成了忽明忽暗的视觉效果。
“嗯,就是在你们进嘉禾郡之前。”杯莫停的目光随着记忆中的那一缕酒香缓缓地飘向了远方。
那一日,四方馆中,塞上孤狼与杯莫停交手失利后,就退回到了事先与张月鹿约定好的地点会合,准备下一次的行动部署,可是张月鹿的训示还没有出口,他就转身离开了,根本不理会张月鹿在其身后的警告与咆哮。
尽管这是塞上孤狼对张月鹿一贯的态度,但这次他的匆匆离去,倒不全是他对张月鹿有意轻慢,也不是他在故意挑衅张月鹿的权威。刚回来的时候,小四那位风情万种的七姑姑心月狐在门口向他抛了一个暧昧的媚眼,他没理会,她就使出她那穿花蛱蝶的本事在他的胸口悄悄塞了一封信。
心月狐是他们七人之中唯一一个成年的女性,但从小长大的经历和复杂的生存环境,让她把自己的性别当成了一样带有攻击性的武器。这样一个锐意攻击别人而不知自爱的女人,自然是无法胜任一个母亲的角色的。塞上孤狼早就看透了这个女人的浅薄与愚昧,所以也就没对她寄予厚望。
他从怀中掏出那封信,厌恶地抹了抹信封上那层厚厚的脂粉,可是那层脂粉就像那个女人一样一旦缠上就极难摆脱,尤其那个红唇印,油腻腻,黏糊糊,就像某种恶心的唾液一样牢牢地黏住了封口的位置。
虽然信封上没有字迹表明信是小四写给他的,但那“四少爷”的钤印一望而知。
小四原有一方“毕月乌”的印章,但张月鹿等人非要等她长大之后才肯交于她,为此她求着塞上孤狼给她刻了这一方“四少爷”的印章。也正因为它是单哥哥亲自刻的,所以小四尤为珍视,平时都不怎么舍得用,除了她与塞上孤狼的书信往来。
那日,塞上孤狼见着信封上的钤印,看着信上小四稚嫩的笔迹,二话不说,就应信上之所求飞奔而去。气得张月鹿顿时火冒三丈,但他也无计可施,只能对着塞上孤狼的背影暴跳如雷地发了一通威风。
半途中,塞上孤狼经过一家名为“段家桥春”的脚店时,蓦地止住了脚步,好像是那块招摇的酒旗留住了他的脚步,又好像是那酒旗背后的某个孤独的背影留住了他。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转身向着那位连背影都写满故事的老者走去。
“前辈找我?”他恭恭敬敬地向着那位面向里坐的老者行了个礼。
那位老者正自斟自饮,听闻背后人声,他愣了一下,转过头来,惊讶的表情一半真一半假。
他打量了对方一眼,而对方则以锐利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这种长辈对晚辈的深切的“厚望”,“厚望”之中还隐隐夹杂着一言难尽的怜悯与失望,让他瞬间感觉到他的整个人生都充斥着糟糕而不幸的气息。
“明明我坐在这儿,是你走过来的,怎么说是我找你?”那老者道。
“我倒是一直想找前辈,可有人跟我说,这世上只有您想找的人才能见得到你;你不想见的人,就算踏遍千山万水,你也不见。”塞上孤狼道。
“那人就是这样和你说我的呀?”听着故人口中的自己,那位老者既觉好气,又觉亲切,他放下酒杯,忿忿地埋怨道,“真是过分!”恼归恼,可眉心间的一丝喜色却不经意飞掠到了眉梢处。
塞上孤狼没有作声,尽管他明白对方口中那个“过分”的人是指自己的父亲,但他无意反驳。
冷漠的脸上两块棱角分明的颧骨高高突出,暗黄的灯光投在上面,也被生硬地反射了回去,也将他脸上那些曲折奇诡的细纹和凹凸不平的缺陷都暴露了出来。略微有些发黄的眼睛里倔强地闪烁着光芒,让人看上去不容亲近也不容侵犯。
“坐。”老者抓过一个空酒杯,招呼着塞上孤狼坐下来,“难得见面,陪我喝几杯。”
但这位晚辈有些不知好歹。
“抱歉,晚辈还有事在身,就不坐了。望前辈见谅。”
“都这么晚了,还有事啊?”
老者手中的酒壶停在了半空中,塞上孤狼似乎看到了他那颗悬着的心,“放心,晚辈此刻要去办的事与那位娘子无关。”酒壶平稳地落下,那个空酒杯也刚好注满,老者的表面颇有几分沉着的张力。
“你爹还好吗?”老者又问道。
“您就这么走了,就不怕那位小娘子有事?”塞上孤狼没有回答老者的话,因为他从来没有聆听别人问题的习惯,更没有老老实实回答别人问题的习惯。
老者忍耐着没有气恼,而是继续问道:“你为什么会给人卖命?是不是和当年那件事有关?”
塞上孤狼冷冷一笑,依旧没有回答老者的问题:“前辈,明年的明天,就是那位小娘子的祭日。”
“单不修!”老者终于忍不住发了火。
但塞上孤狼的反应很平淡,平淡得让人感觉不到他是一个人。他阴冷的眼神往老者眼前一瞥的时候,老者甚至还莫名地在心里打了个冷战。
“谢谢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塞上孤狼略一拱手道,“这样,如果你肯答应从今往后都不再沾酒,那我就饶了那位小娘子,如何?”僵硬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老者强忍着怒火,调整语气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既然前辈认为酒比人重要,那不好意思了。”塞上孤狼道。
两个人的对话就像是两条平行线一样分头行进着,谁也无法影响谁的轨迹,谁也无法改变谁的方向。
“以你现在的功夫,还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你非要这般一意孤行,那就别怪我出手无情了。”老者的话有几分威胁的意味。塞上孤狼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轻狂而恣肆,“前辈,你的对手是你自己,不是我,也不是别人。”他凝望着老者的眼睛,老者不禁将身子往后一仰,神色难掩局促。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手?”
“等我死了。”
言至于此,老者已无话可说。
“回头代我向你爹问好。”老者苍白的声音末尾是一声无力的哀叹。
“好。”塞上孤狼难得地听到了对方的话语,他躬身行礼道别,转身欲走,忽然,他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前辈,我在白天你我相遇的那家脚店里放了一样东西,是我爹托我带给你的,不知你看到没有?”
“什么东西?”老者惊异地问道。当时走的匆忙,他自己也未认真检查。所以刻下塞上孤狼突然提起,他也不十分确定。
“你去看了就知道了。”塞上孤狼故意卖了一个关子,“哦,那样东西,我装在了一个蓝桥风月酒的酒瓶子里了。”
“蓝桥风月?!”尽管老者依旧半信半疑,但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前辈,晚辈确实有事在身,就先告辞了。”塞上孤狼躬身告辞,而那斟满酒的酒杯里倒映出了他嘴角那个狡黠的笑容。老者看到了,也预料到了,但他还是心甘情愿地饮下了那杯狡黠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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